一个微凉的午后。
妹妹李娟还在上班,父母远在省城的医院里。
屋檐下,那个缺了胳膊的陶瓷娃娃,被细线和几个小铃铛仔细缀连着,成了一只别致的风铃。风过时,发出几声极轻、几乎听不见的脆响。
窗台上,放着娃娃遗留的底座,里面新填了土,正空着,等小娟今晚从单位带回一株观音莲。
那个银色的随声听被拆解又重组,成了一台简陋的收音机,搁在窗下的小板凳上,嘶啦地播放着一档午间节目。
一旁,李强正蹲着,就着一个褪色的红塑料盆,搓洗着几件自己的旧内衣。
连日为父亲奔波的疲惫,已深深浸透了他的身体。
但他不想停下来。
水很凉,手指泡得微微发白、起皱。他低着头,专注地盯着水面聚了又散的皂沫,双手机械地搓动着。
墙根下,耄耋摊开肚皮晒着太阳,睡得毫无心肝。
隔着一道不高不矮的砖墙,孙姨家院子里的絮语,便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起初是模糊的背景音,关于菜价,关于天气。李强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并未在意。
直到,一个略显尖细的女声,提起了话头:
“……说起来,隔壁李师傅这病,看着真揪心。好在还有个儿子回来了,能搭把手。”
孙姨的声音立刻接上,像找到了一个富矿:
“哎哟,快别提了!回来是回来了,可这回来的……唉,这里头事儿大着呢!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外传,我这可是有来处的!” 她声音里透着得意。
李强搓衣服的手,顿了一下,皂沫,无声地破裂。
“怎么了?啥来处?”陌生声音里透着好奇。
“怎么了?”孙姨的声音压低了半分,刻意营造着秘密氛围,音调却异乎寻常地高,精准地刺过墙缝,“前儿个,不是有俩生面孔、穿着像是街道办夹克的人来巷子里转悠,挨家挨户查什么外来人口登记吗?”
“啊,对啊!”
“我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哎,老李家儿子咋突然回来了?人家一开始还不肯说,后来看我又是端茶又是拿瓜子的,话里话外透出那么一点……说是司法系统的‘特殊关照’,临时性的,脚脖子上还戴着‘箍’呢!啧啧,你想想,啥人回来需要戴那玩意儿?那能是普通事儿?”
水盆里,李强的手指蜷缩起来,在水中微微颤抖着。
“真的啊?看不出来……”对方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是更浓厚的兴趣,“犯了啥事儿啊?能让关那么久?看着挺……挺秀气一个人。”
她顿了顿,享受了一下对方屏息的好奇,才继续道:
“那李强,看着是白了瘦了,文静了是吧?哼,那是你没见过他以前横冲直撞的样儿!他之前犯的那事,原来是犯了天条了!进去好几年呢!听那意思……是欺负了人家姑娘!判得邪乎!不是普通坐牢!说是给……‘处理’了!上面有能人,用了手段,把他那惹祸的根子给……废了!”
“嗡”的一声,李强只觉得一股冰冷从头顶灌到脚底。
“废了?”陌生女人惊骇地重复,声音发颤,“这……这什么意思?怎么废?”
李强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水中的衣物。他想站起来,想逃开,但手脚像灌了铅。他只能僵在那里,听着那把锉刀继续研磨。
“就是字面意思呗!”孙姨的语气斩钉截铁,
“现在不成个男人了呗!你没见他现在那样子,脸光得苍蝇站上去都打滑,说话那声气儿,软塌塌的没个筋骨,身板也塌了……整个儿一骟了的马,空有个架子!不伦不类,看着都硌应人!老王家的秀兰真是倒了大霉,男人在省城医院里半死不活地伺候着,家里这个又成了这么个……东西!”
“东西……”
“废了……”
“不成男人……”
“骟了的马……”
“不伦不类……”
“硌应人……”
“丢人……”
那些话语,硬生生一点一点地锉开了他尚未结痂的羞耻。
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维持着搓洗的姿势。
盆里的水渐渐不再波动,倒映出他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那双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光的眼睛。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他猛地直起身,干呕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咯咯”声。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发冷,细密的颤抖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牙齿磕碰出轻微的声响。
他踉跄着,踢翻了脚边的水盆。
浑浊的肥皂水“哗啦”一声泼溅开来,漫过水泥地,浸湿了他的裤脚,也惊醒了墙根的猫。
耄耋警觉地竖起耳朵,琥珀色的眼睛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轻巧地跳开了。
他却对这片狼藉毫无反应。
只是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挪回屋里。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没有去他常去客厅一角,没有去任何可以称之为“角落”的地方。他只是径直走到卧室,那个他打地铺的位置,直挺挺地面朝下倒了下去,整张脸深深埋进被子里。
没有哭声,甚至没有明显的抽噎。
只有极其细微的、压抑到极致的、身体无法自控的痉挛,一下下撞击着单薄的被褥。
像受了致命伤的动物,在巢穴里无声地忍受剧痛。
整个世界缩小到只剩下棉布纤维摩擦脸颊的触感,然后无声地,一点一点从内部彻底崩塌。
李娟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倾覆的水盆、一地的湿渍,卧室里哥哥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势匍匐在地上的背影。
以及,一种彻底的、令人心悸的崩溃后的死寂。
她站在门口,拎着精心挑选的观音莲,塑料袋窸窣作响。她的目光扫过院里的狼藉、哥哥一动不动的身体,最终落在隔壁的院墙上。
她什么也没问。
轻轻放下东西,走进厨房,拿出拖把和抹布。
她开始清理院子,动作很轻,很慢,水声淅沥,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哀悼。
在这个阳光尚且温暖的午后,某些东西已经在那无声的匍匐中,彻底碎裂了。
空气里弥漫着水汽、皂角味和一种近乎凝固的悲伤。
秋风短暂地穿过小巷,屋檐下,那个陶瓷娃娃做成的风铃只是轻轻晃动了一下,终究,一声未响。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