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当我再次试图描摹父亲去世前那几个月在家中的时光,记忆总先被一种混合着中药、皂角和脂粉微甜的气味所占据。
那是一种被守护的温暖,也是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耻,它们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成了我关于“家”的最后印象。
墙外的流言蜚语像刀子,割裂了我仅存的伪装。但墙内,母亲用她佝偻的脊背为我筑起最后的屏障,妹妹用她无声的眼泪和笨拙的关怀与我共同承受,父亲用他枯槁的手和那句“好好的,活下去”,为我注入了活下去的、最沉重的勇气。
很久以后,在不同的境遇下,还有人也曾对我喊出过类似的话,那声音的急切与父亲的沉静嘱托迥然,却奇异地在我心底产生了同样的回响——活下去。
仿佛这是我此生必须反复修习,却永远无法及格的唯一课题。
那个小小的化妆包,从最初悸动的秘密,变为守护的象征,最终在我返回监狱、得知父亲死讯后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成了一种绝望的生存练习——不是为了变好或变像,而是为了学习如何隐藏伤痕,如何打造一副能勉强应对这冷酷世界的、不至于太“碍眼”的躯壳。
我至今仍不清楚,父亲那未尽的告别,究竟是一种祝福,还是一个过于沉重的枷锁。 但它和母亲绝望的守护、妹妹心照不宣的默契一起,构成了我最终没有彻底碎裂的原因。 那条漫长的路,并非始于手术台,而是始于那个冬天,那个被爱、耻辱、巨痛和告别紧紧包裹的,家的囚笼。
——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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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已近一月。
那半年短暂而受限的“自由”,如同一层薄釉,在这近一月里已被彻底刮净。
便服早已换下,如今裹在身上的是粗糙的、带着刺鼻消毒水气味的囚服。电子镣铐被取下,取而代之的是内部标识与登记手环。走廊的水泥地冰冷而光滑,脚步声在其上孤寂地回响,露出底下早已塑就的囚徒底色。
途经的女囚投来各式目光——好奇、淡漠、审视。
半年光阴,已足够流言酝酿出诸多版本。
她们可见他外表更为显著的变化:在激素持续作用下,身形轮廓愈发柔和,胸前的曲线在合身囚服下已难遮掩,脸颊线条愈加平滑,连神态中都褪去了些许以往的挣扎,多了一份疲惫的、近乎柔顺的平静。但他眼眸深处,某些东西沉静了下去,比离去时更加幽暗,仿佛被最深的泥土覆盖,湮没了最后的光。
此刻,他便坐在惯常的位置上,手指自动地引导着布料,针脚细密匀称,几乎不需要意识的参与。略长的发丝垂落,半掩着他的侧脸,如同一幅未完成的肖像画。
若有心人细看,会察觉几处微妙的不同。
眉形被修整得更为柔和,杂乱的部分已被精心去除。面容上敷着一层极淡的粉质,掩盖了粗糙的毛孔与不均的血色,呈现一种细腻却毫无生气的苍白。
但这变化轻巧得不露痕迹,融入了工场中统一的灰败色调里,成了一种生存的伪装。
而后,消息抵达。
在一个周末的清晨,他被唤至谈话室,以最程序化的方式被告知:其父已于一周前病逝。
通知里没有细节,没有温度,只有事实。没有最后的话语,父子间最后的交流,只剩他离去时父亲那句耗尽气力的“好好的,活下去”。
没有崩溃,甚至没有泪水。
他只觉体内某处悄然塌陷,形成一个巨大的、吞噬一切声响与感触的空洞。
他静默地听,静默地颔首,静默地离去。
唯有他死白的指节,以及每一次呼吸时胸腔那极其细微的、无法全然抑制的颤抖,泄露了丝毫痕迹。
随后,他被带至典狱长办公室。
一切犹如半年前的重演,只是气氛更为凝滞。
“李强,编号2734,一个月前按期返回,假释期间未有违规。”狱警报告道。
典狱长抬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似在评估这半年带来的改变,以及那则死讯可能产生的影响。
“根据协议,你已履行承诺返回。关于后续的‘矫正处理’——面部女性化手术(FFS),医疗与心理评估将尽快进行。此间,你将继续收押,参与常规劳动。可有疑问?”
他垂眸,望着地面上冰冷的光斑。
半年世间的光影、父亲枯槁的容颜、镜中笨拙涂抹的粉黛、以及此刻心口的空洞——飞速掠过,终归于寂灭。
他缓缓抬眼,声线平稳,不见波澜:
“没有,我接受安排。早日完成矫正,更利于服刑与改造。””
无怒,无惧,甚至无显见的抗拒。
一种巨大的、死寂的平静笼罩了他。他以为自己换得了陪伴父亲最后的时光,那份代价,他本已准备偿付。
而父亲的最终离去,似乎也抽离了他对“过往”最后的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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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门“哐当”一声被打开。
小梅正坐在床沿,手中的针线早已停了。她显然在等,从他早上被毫无征兆地叫走那一刻起,就在等。
闻声,她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触。
小梅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那是一张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脸。
早上出去时,那双眼睛里还只是惯常的疲惫与麻木,而此刻,那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光,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汲尽了所有光亮的、深不见底的虚无。
李强走了进来,像一个被切断了所有提线的木偶。他没有看小梅,径直走向自己的床铺,坐下。
“……怎么了?”小梅的声音干涩发颤,她不敢大声。
李强没有回答,他只是坐着,目光空洞地盯着地面上的一道裂缝。
沉寂在两人间蔓恒,压抑得令人窒息。
小梅站起身,手脚都有些发僵。
她走到桌旁,提起暖瓶,向那只熟悉的、掉了漆的搪瓷杯里注水。热气在清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腾,这是这间牢房里唯一鲜活的动态。
她把水杯放到他床边的矮凳上,动作轻得近乎虔诚。
“他们……叫你去干什么了?”她低声问。
李强的目光缓缓移向那杯水,看着那团氤氲的热气。千言万语,关于那份协议的荒谬、关于那句“一周前”的冰冷宣判、关于他拼尽全力却只换来一个“错过”的巨大背叛。这一切,已成窗外的灰烬,随风去了。
许久后,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
“我爸。”
他的声音如此嘶哑,如此轻,小梅却像被重击。
“……没了。”李强说,像是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电报,
“上周就没了。”
小梅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
她猛地后退半步,手扶住了自己的床架才没有软倒。
她想说什么,安慰?诅咒?质问这该死的命运?但所有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最终只是重新坐下,拿起那件缝补的旧衣,手指却抖得连针都穿不过去。
李强仰面躺倒于窄床,合上双眼。
家的气息、父亲病房中浓重的药味、乃至街上自由却陌生的空气,皆已消散殆尽,被狱中特有的、混杂着消毒水与尘土的冰冷气味彻底覆盖。父亲的容颜在黑暗中浮现,又渐次模糊,最终只余那句“好好的,活下去”,在心口那片巨大的虚无中反复回响,沉重而滚烫。
他回来了。不止是回到这座水泥牢笼,更是归向一个注定被彻底重塑的命运起点。
夜幕垂落,监狱的熄灯号凄清响起,斩断所有光线。
在浓稠的黑暗里,他睁着眼,望向天花板的方位。
对床,小梅的呼吸声紊乱而压抑,她显然也一夜未眠。在这令人窒息的孤寂中,这共同的清醒,成了唯一可捕捉的、证明彼此仍在呼吸的实感。
他知道,真正的改造,此刻方才开始。
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活下去。如父亲所说——活下去。
以一种他自身尚无法想象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