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永远弥漫着厚重湿热的蒸汽,像一层无法挣脱的纱,缠绕着每一个赤裸的、无从隐藏的身体与秘密。
哗啦的水声,间或的低语,拖鞋踏过湿滑地板的声响,交织成这里永恒的背景。
他走进去时,如往常一般不自觉地含胸,视线低垂,试图将自己缩成一个看不见的点,迅速移向最角落的那个喷头。
这已成为三年来他每次踏入此地的一种本能仪式,一种在暴露中徒劳的自我隐藏。
但今天,空气里浮动着某种不同以往的凝滞。
距那场最终的面部女性化手术只剩三天。
这倒计时般的终局,为每一件日常琐事都蒙上了一层“最后一次”的灰暗色彩。这是最后一次,顶着一张仍残留过往痕迹的、矛盾的、引人注目的脸,站在这里。
水汽氤氲中,他能感觉到那些或直接或隐晦的目光,如细密的网一般落在他皮肤上。
它们掠过他因激素治疗而变得饱满柔软的胸部曲线,滑过他高挑而骨架分明的肩背线条,最后,总若有若无地停驻在他的脸上——那眉骨的起伏,下颌的折角,喉结的凸起——那些即将被手术刀精准削去、彻底抹平的部分。
这些目光里,曾掺杂了太多东西:好奇、审视、鄙夷,甚至曾有令人不适的侵占感。
但随着时间推移,尤其是半年假释归来之后,李强隐约察觉到,某些目光的质地悄悄变了。好奇仍在,却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种习以为常的淡漠,甚至是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观望。
他拧开水龙头,温水倾泻而下。他背对着所有人,动作机械地涂抹皂液,泡沫滑过已变细腻却仍能触到底下坚硬骨骼的肌肤,带来一种短暂隔绝视线的错觉。
“喂,三天后?”
一个略显粗嘎的声音从旁响起。
是那个身材高壮的女人,身上疤痕纵横,因故意伤害入狱,阿檬出狱后,她便总是独来独往,此刻正大力搓洗着胳膊。
她瞥了李强一眼,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最后落定在他脸上。
“听说你脸也要动了?”她问得直接,毫无避讳,水珠从她短硬的发梢滚落。
李强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肥皂险些滑脱。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哼,”那女人哼了一下,听不出是赞同,更像是对既定事实的一种接纳,“折腾吧。折腾完了,总该消停了。”
话语算不上友善,甚至有些粗粝,但奇怪的是,其中并无恶意。更像是一种监狱式的、扭曲的“认可”。
李强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冲洗的动作。
这时,旁边隔间伸来一只手,手指纤细,甚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掌心里躺着一块用了一半的白色香皂,散发着淡淡的、廉价的玉兰香气。
“用…用这个吧,”手的主人声音很轻,带着怯懦与犹豫。
是那个平日在图书馆也常来的女人。她从不像王姐她们那样围过来请教,只是总安静地坐在最远的角落 ,低头在本子上反复计算着什么,平日安静得近乎害羞。
她目光低垂,不与李强对视,只看着地面被水流冲刷的痕迹。
“你的…快用完了…这个香味还成…”
这举动平常得近乎随意,但发生在此刻,发生在他身上,由这样一个怯生生的人做出,却让他心中那片早已习惯的、充满戒备的死寂,被猛地拨动了一下。
李强怔了一下,水珠从他湿透的、略长的发梢不断滴落。
没有预期的审视,只有一种笨拙却真实的善意。在这片人人赤裸、无所遁形的共同处境下,微弱而具体的联结。
他看了看那块普通的白色香皂,又看向那只微颤的手。那一刻,周围浓稠的蒸汽和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仿佛暂时失去了锋利的边缘。
他伸出手,接过了香皂。指尖触到的是香皂微凉滑腻的质地,和对方手指一瞬而过、怯生生的温热。
“……谢了。”他低声说,话音被哗哗水声吞没大半。
那女人像受惊般飞快地缩回手,脸颊似乎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立刻转身把自己埋入水流中。高壮的女人已经关水,拿起毛巾,趿着拖鞋离去,未再言语。
蒸汽依旧浓得化不开,水声喧嚷不绝。但李强感到,一直紧绷在后背与肩颈的肌肉,似乎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线。
他第一次没有在冲洗结束后便立刻仓促擦拭穿衣。
他关掉水,用毛巾慢慢吸干身上的水珠,动作虽仍迅速,却不再那么惊惶。他能感觉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虽然仍在,却似乎多了一层沉默的见证意味,仿佛在共同见证某段漫长改造的进程,而非仅仅是猎奇。
当他穿上那身粗糙的囚服,准备离开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依然被厚重蒸汽充盈的空间。
人影朦胧,水声淅沥,构成一幅模糊而原始的图景。
这是他所熟悉的、充满了无形界限与压力的女子监狱浴室。这是他无数次感到被剥离、被审视的场所。
而未来某一天,当他历经数月的术后恢复,再次踏入这里时,他将顶着一张陌生的、被精密仪器重塑过的、“合格”的脸。
那时会是怎样?他无从想象。
但此刻,在这毫无遮掩、坦诚相见的方寸之地,他奇异地从那些沉默的、同样背负着各自罪罚的身体之间,从那块怯生生递来、带着廉价花香的香皂上,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确凿的、属于“同类”的平静联结。
这联结如此脆弱,无法抵消过往的重负,也无法照亮未来的迷途。
但它真实存在,就在这一刻。
像一缕微弱的风,短暂地拨开了浓重的蒸汽。
让他那根因审视而常年紧绷的神经,得以短暂松弛,让他在这具仍在变化的躯体里,获得了一口近乎安宁的喘息。
而后,屏息,去换取那最后一张“入场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