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完全渗透牢房的晦暗,李强是在一种奇异的感官细节中缓缓醒来的。
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监狱皂角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混合着某种廉价脂粉的甜腻和橡皮擦的味道。
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陌生的触感,光滑而略带涩滞,仿佛被一层柔和的纱轻轻覆住。
他睁开眼,没有立刻动作。
意识的回归缓慢而平静,先于惊愕到来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成为本能的观察。
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最终轻轻抬起,极其小心地触碰到自己的脸颊。
触感明确无误。粉质的细腻,眉骨上方被精心勾勒过的、略带蜡感的线条,眼睑上微妙的沉坠感,还有嘴唇上那层薄薄的、略显黏腻的覆盖。
是小梅。
这个认知像一滴墨坠入清水,没有愤怒,没有强烈的不适——那些激烈的情感似乎早已在一次次更为彻底的身体重塑中被消耗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幽微的茫然,混杂着一丝荒谬,一丝无奈,甚至……一丝极其隐蔽的、连他自己都难以辨识的、对于这种“被悄然妆点”的陌生触动。
他侧过头,看向对面床铺。
小梅显然早已醒来,或者说一夜未安。她侧身躺着,面向他这一边,眼睛睁得很大,在昏暗中泛着一点微光。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被角,神情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又带着点怯生生的不安,像是做了什么大胆的事,既怕被他发现,又隐隐希望他能察觉。
李强看着她那副模样,心里微微一动。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收回目光,起身拿起自己的盆和毛巾。
他顶着一张明显带着妆痕的脸,走出了牢房,步入了走廊清冷的光线里。
通往洗漱间的路似乎并无不同。水泥地冰冷,空气里是熟悉的消毒水和潮湿气味。然而,不同方向的视线,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落在他脸上。
不再是过去那种针扎般的审视或赤裸的厌恶。
那些目光里掺杂了更多的东西:短暂的惊讶,衡量般的打量,一种对于“既定事实”更进一步的确认识——看,“她”开始妆扮自己了。甚至有一两道目光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对于这略显生涩却大胆的尝试的玩味。
李强垂着眼,接水,刷牙。冰冷的水泼在脸上,晕开了部分底妆,留下淡淡的水痕。
他看着不锈钢镜面上那个模糊的、花了妆的、却因此显得有几分脆弱的倒影,停顿了片刻。
随后,他伸手从囚服口袋里取出妹妹给的唇膏和粉饼。就着模糊的镜面,用指尖轻轻蘸取粉饼,在晕开的地方按压几下,又用唇膏勾勒了一下被水模糊的唇线。动作算不上熟练,却很是平静,就像完成一项日常的整理。
脂粉如纱,终隔旧我,将他推入名为事实的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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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牢房。
铁门关闭,将外界隔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静谧。
小梅坐在床沿,手指绞在一起,眼神里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的光。
李强洗净了脸,恢复了素颜。清秀而苍白的女性面孔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有几分陌生,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小梅。
“小梅。”他开口,声音很轻。
小梅抬起头,望向他,眼神清澈又带着点怯意。
李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确认自己的意愿。
他的目光落在小梅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有些粗糙的手上,就是这双手,在他最无助的时候进行过最羞耻的护理,也是这双手,在今晨为他描画了眉梢眼角。
他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淡然,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你化的……和我自己弄的不太一样。”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准确的词。
“下次……如果你有空,教我一下。”
“怎么化得……更合适一点。”
这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一件日常琐事,比如缝纫的技巧,或者图书馆某本书的归类。
小梅的眼睛微微睁大,惊讶过后,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柔软光采慢慢漾开。
她看着李强,李强也平静地看着她。没有指责,没有尴尬,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坦诚。
许久,小梅轻轻地点了下头,嘴角牵起一个很浅很浅的弧度。
“好。”她应道,声音轻软,融入了牢房固有的寂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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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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