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被高窗上的铁栏切成慵懒的条状,悬浮在缝纫工场细密的纤维尘埃里,像是一场缓慢的梦。
李强正专注于一道卷边,并试图忽略新发的内衣面料带来的、持续不断的微妙触感。
就在这时,一名狱警的脚步声停在他的工作台旁。
“2734,李强。有人探视。”
指尖的针线蓦然停顿,李强的心跳漏了一拍。
探视?距离家人探视期还有三个月……一股冰凉的预感无声蔓延。
这一周以来,那种脆弱的平衡感几乎将他包裹。
清晨的化妆练习渐渐染上了一种近乎冥想的专注。小梅的手指偶尔会极轻地拂过他的眉弓或颧骨,指导他晕染的力度与范围。
他静静观察着,看她专注时微蹙的眉头,看光线在她粗糙却灵巧的指间流转,看那廉价的粉饼一点点覆盖掉自己皮肤上的倦色,留下一片光滑而失真的白。
他学习着,近乎贪婪地吸收这些能让他更“不起眼”、更“正确”的微小技巧。
“是谁?”他问,声音沙哑,修饰过的眉头无声轻蹙。
狱警的目光扫过记录板,语气没有任何涟漪:
“林小雅。”
那个名字像冰锥一般,刺穿了他近来小心维持的平静。
指尖霎时冰凉。
他几乎本能地想要抬手,触摸那张她从未见过的、手术后的脸——但最终只是将手收回膝上,指尖蜷起。
他沉默地放下活计,站起身。
几次在图书馆整理档案时,他似乎瞥见过“林小雅”这个名字出现在近期的探视预约登记表上,夹杂在一堆陌生姓名之中。
当时他以为只是眼花,或是同名者,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将那瞬间的心悸压入心底,但是那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始终萦绕不去。
现在想来,那或许并非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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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探视室的那条走廊从未如此漫长。
脚步声在水泥地上空洞地回响,只剩下胸腔里过分喧闹的心跳。。
每一步,都与林小雅之前两次见面的记忆重叠:监狱会见室里她那复杂扭曲的目光;家乡巷口她指尖触到他胸部后崩溃逃离的背影。
以及那句冰冷的“两清”。
她会如何看这张脸?是更深的厌恶?彻底的拒斥?还是另一种更令人绝望的凝视?
他不敢想。
他被引至探视隔间,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等待。他的手放在桌下,紧紧交握。
然后,她来了。
林小雅穿着一条浅灰色的连衣裙,外罩米色开衫,比以往两次见面都要更正式,也更显得单薄。脸色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她走进来的动作有些迟疑,目光低垂,直到在对面坐下,才仿佛攒足了勇气,抬起眼。
四目相对。
刹那间,林小雅像是被击中,整个人剧烈地一颤,猛地吸了一口气。
她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瞳孔在光下急剧收缩,紧紧盯着玻璃另一侧的脸。嘴唇微微张开,凝固在一个惊愕的弧度,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从她最深梦魇中扭曲变形后走出来的幻影。
她的目光无法移开,近乎失礼地、一寸寸掠过李强的整张脸。
从修整得纤细柔和的眉,到精秀的鼻梁,到光滑得看不见毛孔的肌肤,再到线条流畅、失去所有棱角的下颌。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那双眼睛——依稀还能寻到一点旧日的轮廓,却被周遭彻底改变的景色和深嵌其中的疲惫与麻木,完全改变了神采。
时间在极致的静默中缓慢流淌。
李强感到脸颊开始发烫,他强迫自己承接她的目光,不退缩。
良久,林小雅像是终于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目光颤抖着垂落,像被烫到一般,聚焦在自己紧紧抓住桌檐的双手。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拿起了电话听筒。
李强也机械地拿起自己这一边的,听筒里传来她细微而紊乱的呼吸声。
漫长的沉默在电流的杂音中弥漫。
“……他们告诉我……手术很成功。”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通过听筒传来,轻得像一缕烟。
“我……没想到……”
她停顿了一下,极轻地摇了摇头,依旧没有看他。
李强的喉咙发紧。
“……嗯。”他只能发出这样一个单调的音节,干涩无比。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小雅的目光再次抬起,这一次蒙上了一层复杂的水汽。
她的视线在他脸上游移,仿佛在努力将眼前这张精致的女性面孔,与记忆中那个施加伤害的男性形象重叠,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为什么同意?” 她忽然问,声音很轻,却带着尖锐的困惑,“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问完后,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眼神里掠过一丝后悔和更深的混乱。
为什么?
李强只觉得一阵窒息般的荒谬。
同意?他何曾有过真正的同意?
无尽的酸楚和无奈堵在他的喉咙口。
但他看着玻璃那一边的她,看着她眼中的创伤与困惑,最终,所有激烈的辩白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指,轻声回答,声音里带着认命的疲惫:
“……因为,没有别的路了。”
这句话像灰烬般落下,轻飘飘的,却再也无法拂去。
林小雅愣住了。
她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看着他脸上那种深刻的疲惫,那不是在诉苦,而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她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激动,像是突然被戳了一个洞,慢慢地泄掉了。
她再次沉默下来,只是看着他,眼神变得空茫而遥远。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轻微地动了动,但最终,只是慢慢地放下了听筒。
没有再看李强一眼,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转身离开了。那背影,看上去比来时更加单薄和迷茫。
李强独自坐在那里,手中的听筒里只剩下单调的忙音。 玻璃对面空无一物,只倒映着他自己那张苍白而陌生的脸。
没有愤怒的控诉,没有痛哭流涕,没有原谅或仇恨。
这次会面,像一场无声的海啸,席卷而过,留下一片更加荒芜的废墟。
他缓缓放下听筒,站起身。
步伐依旧稳定,背影在空旷的探视室里拉得很长。
那张经由精密手术塑造、又经脂粉修饰过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有深入骨髓的倦怠,和眼底那片化不开的、沉寂的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