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助会在一间平日用作教育培训的教室进行着。
带领者的声音温和,却未能融化现场凝滞的空气。
漫长的沉默后,第一位女性开始诉说。她的声音破碎,字句零落,讲述那个夜晚的恐惧、失控,以及事后萦绕不去的自我怀疑。
女人们依次开口……无法安眠的夜,对异性触碰的战栗,亲密关系的崩塌……
每一句哽咽,都刮过李强的神经。
他被安排在角落一个极不显眼的位置,面前放着一个热水瓶和几摞干净的一次性水杯。他的任务简单到极致:保持绝对沉默,在需要时无声地添水,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背景板。
那些散落的词句,那些痛苦的停顿,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
是林小雅惊恐绝望的眼睛;是他自己施加的、无法磨灭的伤害;是男子监狱里那些黏腻淫邪的目光;是那只粗暴掐捏他臀部的手。
他是加害者,也是被赏玩的“它者”。记忆与现实剧烈碰撞,压得他胸腔生疼。
空气中弥漫的痛苦太浓稠了。
一阵剧烈的恶心翻涌而上,他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用疼痛强迫自己维持静止,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丝一动都会惊扰这片脆弱的空间。
就在这时,一位一直沉默的中年女性因情绪激动,碰掉了膝上的纸巾包。它轻飘飘地落在他脚边。
几乎是出于一种服务生的本能,或者说,是长期监狱生活中刻进骨子的对“秩序”的条件反射。李强身体微动,嘴唇下意识地张开,一句低沉的、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劳驾,我帮您捡”,已经涌到了喉咙口——
然而,就在第一个音节即将冲破齿关的刹那,他硬生生地刹住了!
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罪孽感猛地攫住了他!
他的声音!他那副未经改造的、低沉沙哑的、属于“李强”的男性嗓音!
在这个充满了女性受害者、每一寸空气都紧绷着对雄性暴力恐惧的空间里,他的声音一旦发出,会像什么?
会像一声野兽的嘶吼,会像一把钝刀,猛地撕裂这脆弱的信任。它会瞬间提醒所有人,这个角落里看似安静的“服务者”,其内核依然残留着那个最令她们恐惧的、男性的、施暴者的印记。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们惊骇抬头、眼中充满恐惧与厌恶地看向他的场景。那比任何直接的辱骂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的动作凝固了,张开的嘴无声地合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将那险些酿成大祸的声音死死咽了回去。他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随即化作冰冷的潮水退去,只留下后怕带来的虚脱和一身冷汗。
他飞快地、近乎狼狈地弯下腰,沉默地捡起那包纸巾,低着头,极其轻缓地放回那位女士旁边的椅子上,自始至终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那位女士沉浸在情绪中,并未注意到这无声的惊涛骇浪。
但李强的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随后他仿佛想把自己彻底抹去一般,迅速重新缩回到角落的阴影里。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副嗓子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会议在沉重的气氛中继续,更多的痛苦被倾诉。
李强听着,羞耻、罪恶与无力感将他淹没。他站在这里,听着由他这类人造成的痛苦,而他,这个罪魁祸首之一,却连一句简单的“劳驾”都无法恰当回应。
这声音必须消失。
一种强烈的愿望在他心中滋生,不是为了更“像”女人,而是为了……安全。
为了不再惊扰,不再恐吓,为了拥有最低限度的“无声”。
他甚至荒谬地想,如果声音温和,是不是……也能尝试说出一点点安抚的词语?
这念头让他战栗,但他却始终无法驱散这个想法。
这无关“认同”,只关乎“生存”。只关乎……如何才能不再用这副嗓音,去重复过去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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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助会终于结束。
他像完成了一场酷刑,灵魂都被抽空了。
回到牢房,那种巨大的无力感和隔绝感更加深刻地笼罩了他。小梅察觉到他状态异常,递过一杯温水,轻声问:
“……还好吗?”
仅仅是她这句轻柔的、带着关怀的询问,那属于女性的、温和的声线,此刻都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李强紧绷的神经。
他猛地一颤,几乎是应激般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喉咙里发出一个压抑的、类似呜咽的气音。
小梅愣住了,手停在半空。
李强闭上眼,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半晌,才用那把他自己都憎恶的低哑嗓音,极其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别……别用那种声音跟我说话……”
小梅瞬间明白了什么,眼神一黯,沉默下来。
她看着李强蜷缩起来的背影,那是一种拒斥一切声音的防御姿态。她不再说话,只是将温水轻轻放在他床边,然后安静地坐回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