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几天,那把悬在喉间的“刀”并未消失。
在工场,小梅一句寻常的“线没了”,她那清亮自然的声线,都会让他莫名心悸,下意识地压低自己的回应,怕自己的声音玷污了空气。在浴室,他听见自己的咳嗽声,那低沉的回响在瓷砖间碰撞,让他瞬间僵住,感到四周投来的目光仿佛又变成了互助会里那些惊惧的眼睛。
他开始对自己的声音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敏感,每一次开口都成了一次小小的公开处刑。
那声音像一件不合身、却无法脱掉的粗糙外衣,磨得他血肉模糊。
夜晚,牢房的寂静放大了一切。
他睁着眼,在黑暗中无声地张开嘴,试图想象一种不同的声音从中流出——一种轻柔的、中性的、不会惊起恐惧的声调。但取而代之的,是记忆中自己粗粝的怒吼、猥琐的低语、以及在男子监狱那声招致毁灭性哄笑的“拿开你的脏手!”。
这声音是罪证,是烙印。
沉默是徒劳的,他无法永远闭嘴。那么,剩下的路似乎只有一条。
这个念头最初带来的是剧烈的排斥和自我厌恶。又是一场手术,又一步走向那个被设定好的终点。但这一次,与以往被迫的、交易的屈辱不同,一种奇异的主动性在绝望中滋生。
他不想“成为”什么,他只是想“不再是”——不再是那个会惊扰别人的存在。
这是一种必须的切割,也是一种……他必须独自咽下的、无声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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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隔周的互助会结束后,照例进行了犯人心理状态评估。
陈顾问敏锐地捕捉到了李强身上那份异常的沉默与紧绷。他坐在那里,像一块被雨水浸透的石头,每一次需要开口应答时,那份犹豫与挣扎几乎化为实质。
“李强?”陈顾问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你最近似乎……格外焦虑?”
他沉默着,只是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能和我聊聊吗?任何感受都可以。”
长时间的静默后,他抬起头,眼神里是一种被反复煎熬后的疲惫与绝望,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枯木:
“陈顾问……我的声音……它……”他艰难地吞咽,“……是错的。”
“错的?”陈顾问引导着,“怎么错的?”
“它会吓到人。”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又陷入更深的羞耻,低下头。
“在……某些场合,它……不合适。我控制不了它……它一出来,就像……就像一种侵犯。”
他无法具体描绘互助会上那几乎令他窒息的恐惧,但那颤栗的真实感却赤裸地呈现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陈顾问没有立刻回答,她给了他空间去承载这份沉重的自我认知。
“……我想过……也许……可以沉默。”他喃喃道,“永远不说话。”
“但你知道,那不可能,也不健康。”陈顾问温和地指出。
“所以……”他像是终于被逼到了悬崖边,抬起头,眼神里是一种混杂着深切羞耻、冰冷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有没有一种方法……能让它改变?我听说……有声带手术。”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盘桓已久的词。“我……我需要它改变。我需要……它能……听起来……更……安全。”
他用了“安全”这个词。
陈顾问凝视着他,似乎穿透了他竭力维持的表象,看到了那未曾明言的、惊惶的底层动机。她沉默了片片刻,笔尖在评估表上轻轻划过。
“这是一个非常重大且不可逆的决定,李强。”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医生特有的清晰与冷静,“声带手术的效果并非百分百保证,它存在确切的风险:声音可能变得永久沙哑、虚弱,甚至失声。而且,这并不在最初的‘矫正’协议范围内。管理局需要充分的理由才会考虑批准。”
“我知道。”李强的声音依旧低沉,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任何风险……都比现在这样好。我无法……我受不了它每一次开口都可能……伤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请您……帮我提交申请。我愿意接受任何评估。”
陈顾问没有立刻答应,而是与他进行了更深入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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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过程又持续了几次会面。
最终,陈顾问在他的申请报告上写下了谨慎的支持意见,强调这是“基于避免二次伤害和促进其社会功能适应的特殊医疗需求”。
他做好了漫长等待的心理准备。
然而,申请递交上去后,流程似乎以一种沉默而高效的方式被推动了。没有预期的层层盘问,也许是管理者也厌倦了这些年一次次关于李强近乎荒谬的申请。
仅仅过了几天,一份关于咨询“声带调整手术”可能性的正式通知就送到了他手上,通过原因那一栏写着:“考虑到犯人即将刑满释放,一个‘声音稳定’的个体比一个因声音问题可能随时引发冲突的个体更易于‘管理’”。
随后是医学评估。
医生平淡地向他阐述手术的风险:声音可能变得永久沙哑、虚弱,甚至失声。
“声带调整只是改变了乐器的物理结构,”医生用笔敲着报告,语气没有波澜,“你需要重新学习如何演奏它。术后必须进行大量、持续的声音训练。这是一个漫长且需要极度耐心的过程。”
医生顿了顿,补充了最现实的问题:
“而且,这笔后续的、长期的声音训练费用,并不包含在监狱的基础医疗范围内。你需要自行承担。考虑过吗?”
李强听着,目光没有任何动摇。
与那窒息般的恐惧相比,这些风险和后续的麻烦似乎都可以承受。
“即使术后声音可能并不‘女性化’,只是音调变高、音量变小,变得……中性,甚至怪异,你也可以接受?”医生最后确认道。
“……是的。”他回答,声音依旧是他想要摆脱的那种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医生点了点头,在文件上签了名,整个过程公事公办。
走出医务室,他站在走廊的阴影里,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将他淹没。
他竟然……是自己一步步走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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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通知在一个阴沉的早晨送达,时间安排得出乎意料地近。
相比于FFS手术前的迷茫,此刻的他异常平静。小梅看着他,眼神复杂,最终只是递给他一杯温水,什么也没问。
躺上手术台,局部麻醉生效后,他能感受到喉间的牵拉和细微的器械操作声。
他的意识就像第一次手术那般清醒,仿佛一个旁观者,见证着“李强”又一个顽固的印记被物理性地修正。
只是这一次,没有愤怒,没有挣扎,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虚无的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