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几次互助会,空气里依旧弥漫着那种熟悉的、混合着痛苦与勇气的凝滞感。
李强守在角落的热水瓶旁,履行着他无声的职责。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固定的座位——林小雅的位置。
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浑身绷紧,但那种深植于内的戒备并未消失,只是转化为一种更沉静的姿态。
李强注意到她膝上总是放着一本略显陈旧的软皮抄本。
会议过程中,她不时会低头快速记录几句,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轻而急促。而更多的时候,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长时间地、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衡量,落在他身上。
这次,一位年轻些的女性正哽咽着诉说她对身边所有男性无法自控的恐惧。
在这一片悲恸的共鸣中,李强注意到林小雅停下了书写的笔,抬起眼,视线穿过人群,那目光深沉,不是纯粹的痛苦或讥诮,而是一种试图穿透表象的审视。
他正倒水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滞,热水险些溢出杯沿。他立刻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试图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妥善收敛。
后来,话题转向一次更具体的创伤回溯,林小雅被触发,情绪骤然决堤。她死死咬着下唇,泪水无声却汹涌地滑落,肩膀无法抑制地轻微颤抖,而她面前的纸巾早已用尽。
李强看到了。
他看到她那徒劳的、试图用空纸巾包装按压眼角的动作。
他没有犹豫, 动作缓慢到极致,拿起一盒未开封的纸巾,将其贴着桌面,极其轻柔地、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推至她手边的桌沿。
她先是茫然地摸索,然后指尖触碰到纸盒,猛地一顿。
泪眼模糊中,她的目光抬起,锐利而清晰,直直看向他。李强在她目光扫来的前一瞬已重新端坐,微微侧头,视线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会议结束,他照例用他那已变得中性沙哑的女音低声询问是否需要添水。
当他的声音响起时,他注意到林小雅的肩膀几不可见地松弛了一线,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眼神里是一种纯粹的、极度震惊的困惑。她迅速低头瞥了一眼膝上的小本子,然后又极快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核对什么。
李强感受到了她专注的打量和那个记录的动作,却不再是最初那种被解剖般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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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被关注的感觉并未立刻消散。工场的午后,阳光透过高窗,将空气里飞舞的纤维尘埃照得如同流金。
在缝纫机单调的嗡鸣声中,他有时会想起那道目光,然后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它们正在学习更精细的操控,针脚细密而匀称。
夜晚,牢房的寂静是不同的。
小梅铺好床褥,转头看他一眼,目光在他似乎比往日更舒展几分的眉宇间停留一瞬,没说话,只是将他的水杯往他那边推了近寸。
李强接过,水温透过搪瓷杯壁渗入掌心,是这片冰冷中切实的暖意。
他忽然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直在各种目光的“注视”下艰难蜕变?
小梅的、狱警的、其他女囚的……而林小雅的,只是其中最新,也最复杂的一道。但这道目光,似乎也正悄然改变着某些东西。
他甚至开始对镜子有了新的体会。
晨起洗漱时,冰冷的不锈钢盆里水影晃动,映出一张模糊却日益清晰的脸。
他还是涂抹着妹妹给的、所剩无几的粉底,但动作不再全是绝望的遮掩,而多了一丝摸索的耐心。镜中那双眼睛,经历了太多,疲惫却未曾熄灭,在微弱的光线下,竟也映出一点极淡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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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互助会,李强提前到了片刻,默默摆放着水杯。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个座位——空的。
林小雅没有来。
整个会议期间,那个空位像是一个未完成的句子,悬在房间的一角。
他发现自己竟会下意识地留意门口的动静,每一次门开都带来一丝微小的期待,但那里始终没有出现她的身影。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悄然弥漫开来。那本软皮抄本缺席了,那道专注的目光消失了,他竟感到一丝不习惯。
第三次互助会,李强再次走进房间,目光第一时间投向那个角落——依旧空空荡荡。
林小雅再次缺席。
休息间隙,他隐约听到带领者与另一位长期成员极低声的交谈片段:“……小雅家里好像突然来了消息……她申请了临时通讯……情绪波动很大……”
模糊的信息碎片,在他心底漾开圈圈担忧。
那个他伤害至深的人,在那个他完全无法触及的外部世界里,正经历着什么?她的痛苦,是否有了新的来源?
他发现自己竟荒谬而真切地希望,那困扰她的事物,与他无关。
散会后,他收拾着残局。
一缕迟来的阳光恰好穿过门上的玻璃窗,斜斜地打在空荡的椅子和地板上,形成一道明亮温暖的光带。
尘埃在其中缓慢飞舞。
他站在那光里,停留了片刻,感受着那一点点几乎察觉不到的暖意爬上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