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次会议开始时，李强像往常一样提前进入房间。
这周以来，他内心始终绷着一根弦。
当看到林小雅终于走进来时，那根弦才无声地松了下来。
他注意到她脸上的疲惫比上次更甚，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她手中那本软皮抄本似乎更鼓了些，书脊处也有些轻微的磨损。
会议开始后，李强的注意力不自觉地分成两半：一半聆听着痛苦的倾诉，另一半则紧紧追随着林小雅的细微举动。
她不再仅仅是快速的书写，有时会停顿下来，指尖轻敲纸面，目光放空，然后又突然低下头疾书。
“她在写什么？”这个疑问像一只虫子，不断啃噬着李强，“是关于我吗？还是在记录别人的故事？”
有一次，当一位女性讲述被信任的人背叛的经历时，李强注意到林小雅的笔突然停顿了。
她抬起头，目光直接而毫不回避地看向他，那眼神中没有任何指责，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心碎的悲哀。李强感到自己的心脏也被她冷冷的攥住了。
他为她添水时，手指微微发抖。
林小雅似乎察觉到了，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很快移开。
原来自己不仅是被观察的对象，也成为了她某种研究的一部分，李强暗暗意识到。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奇特的暴露感，仿佛站在无影灯下。
“她到底看到了什么？”李强在内心不住地自问，“这张脸……这具身体…… 她从这些拼凑起来的东西里……到底看懂了什么？”
会议结束后，李强故意放慢了收拾的速度。
他注意到林小雅也在拖延，手指一遍遍地抚过那个软皮抄本的封面，仿佛在进行某种内心的挣扎。
最终，她也只是叹了一口气，将本子收进包里，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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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次会议前夜，李强罕见地失眠了。
他躺在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思绪纷乱。
明天她会出现吗？会继续那种观察吗？那个本子里到底写了什么？
当林小雅第二天准时出现时，李强感到一种莫名的释然。
她今天看起来平静了许多。那种沉重的疲惫感似乎减轻了些。她带来的软皮抄本边缘有些卷曲，显然是经常被翻阅的结果。
这次会议中，李强的自我意识变得格外强烈。
他感觉自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被观察、被记录——他倒水时手指的弧度，他倾听时眉毛微蹙的表情，他偶尔因为坐得太久而调整姿势的方式。有一次，当他下意识地用指尖轻抚喉间那道已不太明显的疤痕时，他立刻瞥见林小雅的笔停顿了，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他的手上。
“她连这种小事也要记录吗？”李强内心苦笑着。
他成了她研究的一个标本。
但另一方面，他又无法否认这种被密切关注的感觉，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他内心深处对被看见的渴望——即使是以这种扭曲的方式。
会议中途，一位年长的女性谈到她如何努力重建对人类的信任。
李强注意到林小雅听得格外专注，她的笔完全停了下来。然后，很突然地，她的目光转向李强，不再是审视或研究，而是一种纯粹的、几乎称得上直接的注视。
那一刻，李强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
这次会议结束时，李强终于鼓起勇气，在与林小雅目光相接时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动作。林小雅的回应是睫毛轻颤了一下，然后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回以同样的动作。
在返回牢房的路上，李强意识到自己对下周的会议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期待。林小雅的观察和记录不再让他感到纯粹的焦虑，反而成了一种奇怪的连接方式。
那天晚上，李强在熄灯后久久无法入睡。
他想着林小雅和她的软皮抄本，想着那些他不知道内容的记录。
在黑暗中，他轻轻抚过自己的脸，试图想象她所看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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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次互助会。天气转暖，阳光透过高窗，在室内投下明亮的光斑。
林小雅看起来比之前沉静了许多，那种紧绷的对抗感似乎消散了。会议中段，照例是分享小零食的短暂时刻。
在李强低头专注于整理热水瓶旁的杂物时，一颗浅绿色包装的薄荷味润喉糖被两根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快速地推到了他手边的桌沿上。
李强猛地一愣，抬起头。
林小雅已经收回手，正专注地听着身边人的发言，侧脸线条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但那短暂一瞥中，李强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极细微的柔和，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知道他喉咙的不适，知道他声音重塑的艰难。
那颗糖静静地躺在那里，糖纸在光线下泛着微冷的光泽。
李强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盯着那颗糖看了好几秒，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尖将它拢入手心。
糖纸冰凉光滑，带着薄荷的清香。他紧紧攥住它，将它放入了囚服胸前的口袋，靠近心脏的位置。
会议结束，他照例低声询问添水。
轮到林小雅时，他几乎不敢抬头。她也没有看他，只是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摇了一下头。但在那一瞬间，李强似乎捕捉到了她嘴角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温柔的弧度，转瞬即逝。
他收拾好东西，最后一个离开房间。走在回监舍的路上，阳光洒在身上，似乎也比往常温暖了几分。
那颗润喉糖在口袋里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着，像一颗微小的、却无比珍贵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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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次互助会。
房间里似乎比往常更安静一些。
林小雅走了进来时，她今天看起来格外的不同，一种下定了最终决心的郑重感取代了之前的疲惫。
她手里紧紧握着那本软皮抄本。
整个会议期间，她几乎没有记录，只是不时地、深深地看一眼李强。
她的指尖始终摩挲着笔记本的封面，眼神复杂，交织着痛苦、挣扎、或许还有一丝难以定义的释然。
会议结束，女人们陆续起身离开时，李强正低着头开始收拾。
林小雅一直在角落里磨蹭到了最后。
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正在整理资料的带领者时，她才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朝着李强的方向走了过去。
李强也早有感知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走近。
林小雅在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住，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中那本软皮抄本，然后用双手将它递到了李强的面前。
李强完全愣住了，他看着那本子，又看看林小雅，眼中充满了困惑和难以置信。
“……这是？”他沙哑的中性嗓音带着迟疑和颤抖。
林小雅没有抬头看他，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日记本上，声音很轻却坚定：
“这个……给你。”
她微微抬起了眼，目光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清澈与哀伤：
“里面……不全是你想的那样，也不全是关于你。但……或许能让你明白……一些事情，也让我自己……明白一些事情。”
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失了血色。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说完，她几乎是强行地将日记本塞进了李强僵在半空的手中。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微微一颤。不等李强再有任何反应，林小雅猛地转过身，脚步有些凌乱地快速离开了房间。
李强独自站在原地，手中握着那本仿佛带有温度、又重逾千斤的日记本。
粗糙的封皮下，是一个他曾深深伤害、如今却将漫长观察与内心轨迹向他袒露的女人的灵魂。 他低头看着它，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混合着巨大的震惊、惶恐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阳光透过高窗，恰好落在他身上，暖融融的。
他紧紧握着那本日记。
直到窗外的光线渐渐西斜，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往后的互助会，林小雅再也没有出现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