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本扉页,字迹起初工整,后逐渐潦草)
陈医生说,书写是一种整理。把破碎的碎片放进盒子里,即使它们依然尖锐,至少你知道它们在那里。
但这个盒子里装着什么?是恨?是恐惧?还是那个夜晚无限延伸出的、扭曲的镜像?
我写下,不是为了遗忘,而是为了理解——理解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理解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理解这背后令人战栗的逻辑。
我们都成了某个庞大实验的一部分,而我被迫同时扮演着受害者、观察者和……某种意义上的共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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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迹紧绷,仿佛用力控制)
2008年1月9日 雨
第三个被撕裂的夜晚。尖叫卡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窒息。
场景一次次复现,每一个细节都像用冰锥刻进我的神经元:气味、重量、触感、那粗重的呼吸声……
妈妈冲进来,她的眼泪和我的眼泪含义不同。
她哭她女儿的痛苦,我哭我某个部分永恒的死亡。
时间不会冲淡一切,它只会把创伤沉淀为一种新的常态,一种你不得不携带的沉重底色。
李强。
这个名字像一个烙印。我恨你。我恨你带来的毁灭。但我更恨这恨意本身,它像一种腐蚀剂,正在吞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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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迹深入纸背)
3月3日 阴
第三次见陈医生。她让我把愤怒画出来。
我画了一团纠缠的、黑暗的、带着尖刺的能量体。
她说这看起来像被困住的恐惧。
我说,当恐惧庞大到无法承受时,愤怒是唯一能包裹它的硬壳。否则,我会碎成粉末。
她问,如果法律给予惩罚,我会感到平衡吗?
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平衡。但我需要确认一种秩序:施加伤害者,必须承受相应的后果。否则,这个世界就失去了最基本的逻辑,那比个人的痛苦更让我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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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迹凌乱,墨水晕开)
3月20日
判决下来了。
我永远记得法庭上他那双绝望的眼睛。
“强制性性别重塑手术”,随后转押女子监狱。
第一反应是巨大的荒谬感。
这像一出超现实的荒诞剧,而不是正义的伸张。
然后是一种冰冷的恐惧。
他们不是在惩罚一个罪犯,他们是在解构一个人,然后用一种极端科学的手段重新组装。
我的痛苦,我的创伤,难道是用来为这种……激进的社会实验提供理由的吗?
我感到被利用了。我的受害,成了他们推行这项“示范性”刑罚的借口。这让我觉得自己的痛苦被贬值和玷污了。
我宁愿是死刑或无期。那种惩罚虽然残酷,但意义清晰。而这个……它模糊了一切界限,把人变成了实验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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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3日
“系统性剥离”。“强制再造”。
这些冰冷的医学术语背后,是血肉之躯的极致痛苦。
我应该感到快意吗?是的,有一瞬间,那种复仇的黑暗快感的确掠过心头。
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寒意和一种近乎恶心的感觉。他们像对待一具故障的机器一样对待他,精密地拆卸、改造。
这真的是一种“进步”的惩罚吗?还是另一种更古老的残酷——不仅惩罚罪行,还要抹杀存在的基础?
我仿佛看到自己站在手术室角落,冷漠地注视着。这种想象让我战栗。我不想成为这种过程的组成部分,即使是以受害者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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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0日 夜
一个不同的梦。
他躺在手术台上,无声地呐喊,眼神里是纯粹的恐惧和哀求,不再是侵犯时的野兽模样。
我在一旁看着,没有快意,只有一种漫无边际的悲哀。为了他,也为了被卷入这一切的自己。
惊醒后,浑身冰冷。
我怎么会对他产生怜悯?这感觉像一种背叛,背叛了那个夜晚无助的自己。
我必须牢牢记住那份痛。恨意是我锚定自身的坐标。如果连恨都模糊了,我还剩下什么?
但他梦中的眼神,那份纯粹的动物般的恐惧,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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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1日 阴
和陈医生谈起这种矛盾。她说这不是怜悯,可能是对“非人化”过程的本能不适。
是的。
“非人化”。他们把他变成了一个项目,一个案例,一个“它”。而作为受害者的我,被赋予了“知情”的权力,仿佛在参与一场远程的、沉默的献祭。
这让我窒息。
我需要恨的是一个具体的人,而不是一个被权力和科技联手制造的、活生生的悲剧符号。
我的恨意失去了清晰的靶子,变得无所适从,这种混乱本身,就是一种新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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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5月2日 阴
这三年我试图重返校园,学习医学知识。但每一页教材都仿佛在无声地尖叫,提醒我身体可以被如何侵犯,痛苦可以被如何精确地制造和测量。
我再次休学。我无法在承载我创伤的知识体系里找到救赎。
妈妈劝我离开。但我像一棵病态的植物,根系反而深深扎进了这片浸满痛苦的土地。离开这里,我会失去与事件最后的联系,那会让我更加虚无。留在这里,每一天都是煎熬。
这是一种自我惩罚吗?或许。我需要感受这份痛,以确保自己还没有麻木,还没有接受那个被改造过的、“正常”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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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1日 阴
很早之前管理局寄来了一份关于“实验性刑罚执行流程记录”的概要文件。
我是受害者,有权知情——他们是这么说的。
文件写得很“干净”,用了太多术语:“强制性性别重塑”、“术后适应性管理”、“行为矫正”……像在读一份医疗器械说明书。
他们没写他会不会痛,没写他会不会疯,没写他该怎么面对镜子里的自己。
我只在某一页的角落里看到一句:“术后需持续进行扩张维护,以防止组织粘连”。
我是学医的,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一种生理性的恶心涌上来。这不是正义,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活体的解剖。
我仿佛能透过纸背,闻到手术室里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听到不属于人类的呜咽。他们不是在惩罚一个罪犯,他们是在拆解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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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31日 阴
今天去见了李强。
在走向探视室的那条漫长走廊里,我无意中听到两个管理局工作人员的交谈。
他们用编号称呼他——“2734号”,“主动”接受雌激素治疗三年了。
“主动”这个词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
我太明白在这种语境下,“主动”意味着什么——是在绝境中权衡后唯一的“生存策略”,是另一种形式的屈服。
我回忆起专业书里曾经出现的词汇:持续的胸部发育、脂肪的重新分布、皮肤变得细腻却脆弱、肌肉不可逆地流失……这根本不是治疗,这是一场缓慢的、精准的、用生物化学方式进行的抹杀,抹去他曾经存在的物理证据,把他变成他们说需要的温和、无害。
然后,我见到了他。
玻璃后的那个人……第一眼,骨架的痕迹还在,但再细看,一切都不一样了。
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神像被掏空的洞,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死寂的虚无。
我准备好的所有恨意,撞在这片虚无上,碎成了粉末。我面对的似乎不再是那个侵犯者,而是一个被彻底摧毁后、正在被系统重塑的空壳。
那一刻,一种可怕的、作为医学生的好奇攫住了我:雌激素在他身上留下了怎样具体的痕迹?那场剥离再造手术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这种好奇让我感到极度羞耻,仿佛我也在参与这场解剖。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玻璃,是一整个由权力构建的、扭曲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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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5日 阴
鬼使神差,又去查阅了他的档案。
冰冷的日期,冷硬的术语:“适应良好”、“符合预期”。
我看到他申请激素治疗的报告,理由写得如此“正确”,完全符合系统的逻辑——为了健康,为了适应,为了不再“突兀”。
他很聪明,知道如何在规则的缝隙里为自己争取一点生存空间。但这聪明,用在这样的地方,只让人感到无尽的悲哀。
我看着这些文件,感觉自己像个同谋,在冷静地评估一份“人类改造”进度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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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8日 夜
我试图理解驱动这一切的机器。
它并非出于纯粹的恶意,也许更可怕——它出于一种冰冷的、乌托邦式的“理性”。
一种认为通过精准干预肉体就能根除罪恶、优化社会的妄想。
他们看待他,不像看待一个人,而是看待一个需要被修正的错误代码。而我的受害,为这个“修正”程序提供了运行的正当理由。
我成了这个系统逻辑链条上的关键一环,一个沉默的认证者。这种认知让我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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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件人: 刑事改造管理局-受害者知情办公室 ([email protected])
主题: 关于罪犯李强(编号2734)近期状况的告知函
尊敬的林小雅女士:
根据您作为案件受害者的知情权,特此告知,罪犯李强(编号2734)已结束首次男子监狱警示性参观,于今日返回女子监狱继续服刑。评估报告显示,该次活动对其认知矫正产生了“显著的积极影响”。
此致。
(林小雅的日记紧随其后)
8月10日
“显著的积极影响”。
他们把他扔回狼群,然后告诉我这对他有“积极影响”?
我能想象那种环境会对他做什么。
那种目光,那种侮辱……他们是在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去“巩固”他们用科学手段制造的改造结果。
我以为我会感到快意,但胃里只有冰冷的痉挛。他们不仅在改造他,还在用他进行一场残酷的戏剧演出,而我收到了节目单。
我像是坐在前排的观众,被迫观看一场我不愿出席的演出,甚至无法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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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5日 阴
我再也无法忍受只是作为一个“知情者”存在。
我写了一封长信,寄给了那个负责此案的官员。
我质问他,这种将改造过的人送回原始环境进行“警示”的做法,与古罗马将罪犯扔进斗兽场有何区别?这是惩戒,还是满足某种阴暗的观赏欲?
信寄出去了。
感觉像把一块石头投入深不见底的井里,连回声都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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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0日 晴
在街角咖啡馆,一个男人侧身给我让路。相似的肩膀宽度,相似的后脑勺轮廓。
万分之一秒的瞬间,我的心脏像被冰锥刺穿,呼吸骤停,全身血液都冷了。
当然不是他。他还在高墙之内。
那个陌生人被我惊恐的眼神吓到,慌忙道歉走开。
我扶着墙,为自己可悲的应激反应感到恶心。世界那么大,我却无处可逃。任何一个模糊的轮廓,都能瞬间将我拖回那个夜晚的刑场。
创伤愈合?不,它只是学会了伪装,潜伏在每一个日常的拐角,伺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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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8日
果然,收到了一封格式标准的回函。
“尊敬的林小雅女士:感谢您的关注。所有矫正措施均严格遵循相关法规与程序,旨在实现最佳改造效果与社会威慑力,您的意见已被记录并转交相关部门参考。”
“参考”。
他们用这个词杀死了一切可能性。我的愤怒和恐惧,最终只是化为了他们档案室里一个冰冷的“参考”编号。我感觉自己像个对着铜墙铁壁呐喊的傻子,喉咙嘶哑,墙壁却连一道划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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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30日 阴
李娟来找我。哭得眼睛红肿,说父亲病重,想见儿子最后一面。
她一声声叫着“我哥”,那么自然,仿佛那个被法律和医学联手改造的人,只是她生病了的哥哥。
我的心被拧紧了。
我恨李强,恨入骨髓,但李娟……她是无辜的。她只是一个被卷入风暴,拼命想抓住一点亲情温暖的妹妹。
仇恨的波纹扩散开来,伤害着毫不相干的人。
我看着她的眼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受害的不仅仅是我。我们都被困在这个由那个夜晚衍生出的巨大悲剧里,扮演着不同的痛苦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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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8日 晴
巷口。
几乎没认出他。
穿着不合身的男装,缩着,像一个拼错的符号。
然后冲突爆发,他居然冲过来……挡在我前面。荒谬得让人窒息。
他被推开,被打倒。我去扶他——指尖触到他冰冷沾血的脸颊。
下一秒,我的手掌……无意地……按了下去……
(字迹剧烈颤抖,有大片晕开痕迹)
……是柔软的。
真实的、温热的、属于女性身体的触感。不是一个概念,是物理事实。
我逃了。
胃里翻江倒海,扶着墙干呕。
“两清了”?不!永远不可能!
他用一种我无法预料的方式,将那个夜晚的恐怖变形、放大、再次强加给我。他让我亲手触碰到了“改造”的结果!
后来,还是带他回去了,鬼使神差的。
替他擦拭时,我看了。像完成一场沉默的验尸。
一具被精心制造出来的、“无效”的女性身体。没有功能,只有象征意义——一个纯粹的、被惩罚的符号。
快意是有的,像毒液滴入心脏,但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寒冷。
如果权力可以如此“科学”地重塑一个人,那么在一旁凝视着这结果的我,在那一刻,是否也参与了这场“制作”?
我们通过这份共同承受的、被精密设计过的痛苦,再次可怖地连接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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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9日 阴
又见到李娟。她拿着一个化妆包,神情复杂地说她哥……她姐姐……开始用她的化妆品。
她说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但她试着去“帮”他。
我听着,心里是巨大的荒谬感。我,受害者,在听加害者的妹妹分享如何帮助他变成“她”?
离开时,李娟说:“我知道他罪有应得……可是……他现在真的很可怜。”
我没能回应。我逃走了。
我害怕“可怜”这个词。
它像一道裂缝,我的恨意可能会从那里流失,而我需要恨意来支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