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两个月前)
那封正式邀请函措辞礼貌而冰冷,请她作为“关键利益相关方”参与一场内部讨论会 。
她去了 。
抱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好奇,也想看看那些掌控着李强命运的人,究竟是如何“运作”这一切的。
会议室里灯光惨白,空气里有消毒水和打印墨粉的味道。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坐在长桌另一端,面前摊开厚厚的文件夹。
他们语气平稳,像在讨论一个项目进度 。
她听到“威慑效果已达预期” 、“再犯风险系数显著降低” ,他们甚至展示了李强手术后的侧面轮廓对比图 。
然后,有人翻过一页,语气毫无波澜:“……依据《跨监区罪犯管理规定》……刑满释放前最后一个月,须转押至……男子监狱,完成出监前教育及社会适应准备。” “预计转移日期:约三个月后。”
男子监狱,一个月 。
这几个字让她手指颤抖,胃里翻江倒海 。
她想起了互助会上见过的他,那个声音逐渐变得沙哑中性、努力缩小存在感的身影。
而桌子对面的人,正冷静地讨论着“转移流程优化” ,“风险评估预案”,“矫正闭环”。
看着配套照片展示的半透明监区与隔离手册。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响声 。
所有目光投向她 。
“他……”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去那里……一个月……你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主持会议的男人推了推眼镜:“林小姐,这是规定程序,旨在确保其……”
“规定?”她几乎要尖叫出来,“那是地狱!你们把他改造成这样,然后扔回地狱!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矫正闭环’?”
她抓起面前那份印着“评估反馈表”的文件 。他们希望她签字,认可这一切 。
她把它揉成一团,用力扔向长桌对面 。
“疯子!你们全都是!冷静地、理性地疯狂着!”
她记不清自己还喊了什么,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间会议室 。 从那天起,“他最后一个月要去男监”这个事实,就像一段阴冷的背景音乐,持续在她心底播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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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这封邮件将这背景音乐陡然放大成震耳欲聋的宣告 。
一个月后,又一封邮件撞进了她的邮箱。
来自【探视调度中心】。李强(编号2734)申请在(2月7日)与她见面 。
日期,就在转押的前一周 。
她的手指瞬间冰凉 。
他来干什么?是来控诉?还是来告别?
她脑中闪过互助会后期他那些细微的变化——更柔和的肩线,更稳定的低声 。
碎片拼凑不出答案。
她盯着屏幕,心脏沉重地搏动。最终,她点击了【确认出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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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走向探视室,她预想了所有可能:愤怒、崩溃、或是彻底的麻木 。
然而,当她在玻璃后坐定,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属于女性的、冷静而疲惫的脸 。
不是他。
林小雅瞬间僵住 。 “……怎么是你?”她的声音干涩,“他呢?”
她只在他的资料里以及与小娟的交谈中了解过这个女人。
小梅拿起听筒,目光平静地直视她:“他不能来,他觉得这样更好。”
然后,她将那个用牛皮纸重新包裹、边角平整的方状物拿起来,贴着玻璃推上前 。
是日记。
它回来了 。
“你写下的每一个字,他都看过了。有些页角被他折了又展平,有些句子下面……有泪痕。”小梅的声音低沉下去,“他让我把这个,还给你。他说,‘物归原主’。”
林小雅盯着那本日记,像在看一个幽灵。
他甚至不愿亲自来。
“……他呢?他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落空后的颤抖 。
小梅沉默片刻:“他说,‘我收到了’。” 她复述着,语气忠实,“他说,你移交的……所有东西,他都收到了。那份……沉重的见证。”
“他最近怎么样?”林小雅急迫地问 。
“他最近……其实比之前要平静些。”小梅的声音里带着复杂的疲惫,“他开始在工场教几个新来的缝纫技巧 ,话不多,但手势很仔细 。晚上会在图书馆整理书籍 。他甚至开始吃辣了……以前从不碰的 。他写‘春天’,写‘活着’……都是些简单的词。”
“我以为他是在试着……活下去。”
“可是……”小梅的声音突然哽住,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深邃,“林小姐,广播里半个月前已经通知了,所有人都知道,他下周就要转去男监了 。你……看起来并不意外。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对吗?”
这句话像钥匙捅开了锁。林小雅瞳孔震颤,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她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
她的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小梅极轻地叹了口气,带着了然后无尽的苦涩。
“他不让我多说别的。但我想……他的意思是,你的部分,结束了 。他不愿……也不能再带着属于你的任何东西,走进那个地方了 。他选择自己走进那里,这就是他的回答。”
林小雅的手指紧紧攥着听筒,指尖变了形。
她感到一种巨大的、被无声回应的虚空感 。她准备了面对愤怒或忏悔,却没料到是这样彻底的归还 。
小梅看着她苍白的脸,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极淡的疲惫,和跨越了立场的奇特共鸣 。
“他还会活下去的。”许久的沉寂后,小梅的声音异常笃定。
“无论那边是什么。这不是因为你希望或是不希望,这是……他现在唯一会做的事,也是唯一还能做的反抗了。”
她停顿了一下,非常轻地补充了一句:
“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见到他……也许,你可以试着……告诉他,活下去本身,有时也需要勇气,哪怕只是为了记住。”
探视铃声尖锐地响起 。
小梅立刻收回所有情绪,放下听筒,起身离开,没有回头 。
林小雅独自坐在那里,隔着玻璃,看着那本孤零零的、被归还的日记 。
狱警示意时间到 。
她恍惚地起身,办理手续,接过那个本子。
入手的感觉,比记忆中最沉的时候还要重上十倍 。
它不再仅仅是她的恨,还浸透了他的沉默、他的阅读,以及他那条早已知晓的、注定的终局 。
她拿着它,走出监狱大门。
阳光猛烈,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
她低头,看着手中工整得近乎残酷的包裹 。
他连包装都如此一丝不苟,是一种彻底的、不留任何个人痕迹的归还,一种决绝的切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