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雅的日记 - 字迹起初克制,后逐渐失控)
2月24日 雪 寒冷彻骨(元宵节)
管理局的邮件像一枚冰冷的钢印,嵌在收件箱顶端。标题是:「关于编号2734首周环境适应评估及后续探视邀请」。
他们用了“适应良好”这个词。
……
我试图用学来的概念去套用他的处境,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种无法被任何理论真正描述的“系统性的残忍”。
合上电脑,我终于明白什么叫无能为力。
我一定要写下今天。所以我必须去,我需要亲眼确认那个结局,我必须看到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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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来到市第二男子监狱,林小雅感觉像走向一个活体实验室的观察窗。
空气里弥漫着粗砺、躁动的气息——汗液、烟草、漂白水。每一步回声都砸在她的神经上。
她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那个冰冷会议室里的预告,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了数月,终于落下。
她坐在探视玻璃外,手指冰凉。
他来了。
被两名高大狱警押着,步履间是一种被抽去筋骨的滞涩。
那身紧绷的女式囚服,在此地像一件荒诞的戏服。头发勉强别在耳后,脸上竟然施了粉——不是修饰,更像一种绝望的、试图维持最后体面与界限的苍白努力。
林小雅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死寂。
他那张过于精致的面孔,像一张打磨光滑的面具。苍白,眼底是无法融化的浓重青黑——长期睡眠剥夺和高度警觉的生理证据。
然后,他抬起眼。
林小雅感到心脏已经失去了血液。
那不是空洞。那是一种……被彻底淘洗过后、近乎虚无的沉寂。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光,甚至恐惧本身,似乎都被卷走了,只剩下认命般的荒芜。
他的目光低垂,不敢聚焦,落在桌面某一点。
他整个人都在尖叫着“消失”。
肩膀内收,含胸,手指在腿上紧紧蜷缩,隐约间可以看到指尖在掌心留下的丝丝血迹。
“适应良好”——邮件里的词汇显得无比荒谬而残忍。
她拿起听筒,手微不可察地颤抖。
他像是被这细微声响惊动,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手。动作迟滞,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电流的嘶哑底噪中蔓延。
“……他们说你适应良好。”她的声音干涩,“我……我没想到……”
他没有任何反应。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个声音响起,异常沙哑,只剩下残破的气流:
“……嗯。”
一个音节,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仿佛耗尽了他全部气力。
又是沉默,他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吃的呢?”她挤出另一个问题。
他沉默了几秒。
“……能咽下去。”
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陈述。
她的视线扫过他消瘦的脸颊和纤细得惊人的手腕。
他忽然极快、极其隐蔽地瞥了一眼旁边的男狱警,那眼神里掠过一丝被迅速压下的、动物般的惊惧。
她的心沉向冰海。
他重新看向她,目光再次被那片死寂的虚无覆盖。
没有提日记。一个字都没有。
探视时间到的铃声尖锐响起的瞬间,他像是被电击,身体猛地颤抖起来,旋即归于虚无。
他慢慢放下听筒,动作缓慢。
然后,做了一个微弱的动作。
他的右手,那只一直微微颤抖的手,抬起,隔着厚厚的玻璃,虚虚地、轻轻按在了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
囚服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细长凸起。他的指尖在那里停留了不到一秒。
目光没有抬起,依旧低垂着。
没有言语。但那个动作,那个位置…… 林小雅不自觉地捂住了嘴,试图阻止喉咙深处尖叫。
那支眉笔?她送给他的那支,带着她冰冷诅咒的眉笔?他把它……贴胸放着?在这种地方?为什么?是铭记她的诅咒?是提醒自己的处境?
还是……那支微不足道的笔,成了他在地狱里,攥住过去的最后一根丝线?一种沉默的、绝望的坚守?
探视结束。
他被狱警带走,没有回头。
那身女式囚服的背影,在粗砺的男性环境中,脆弱得令人窒息。
她最终在那张冰冷的评估表上,手指僵硬地写下两个字:
“活着。”
然后扔下笔,像逃离瘟疫一样逃离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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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雅的日记 - 字迹深沉,墨水用力晕开)
我写下了“活着”。
我给了他们想要的评估。多么苍白,多么沉重,又多么巨大的反讽。
他那无声的回应,那个按在胸口的动作,闯进了我心里最混乱、最不愿承认的角落。
他是在赎罪吗?还是说,那支笔,是另一种东西?
是一种极其微弱的、不肯彻底熄灭的“自我”意识的反抗?
我送出的这支笔,这本是诅咒的象征,是否意外地成了他唯一的抵抗工具?
这想法让我恐惧得浑身发冷。
我恨他,我永远恨那个夜晚的他。
但我又无法停止想象。透明囚笼,24小时强光……他如何保持理智?
他的透明囚笼是物理的,我的何尝不是心理的?
我怎能与他和解?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共鸣,都是对过去那个夜晚的我的背叛!
我们都被困住了。
我竟然……会感到了这种扭曲的、该死的共鸣!
这感觉怪异得让我战栗。
我看着我这双也被系统利用的手,虚无,迷茫,为什么会这样?
他带走了笔,他或许正在用他那可悲的方式,试图“活着”。
而我,我能做什么?除了记录,除了在这本日记里,继续这无声的、痛苦的对话?
(笔迹在此处停顿,留下一个巨大的、被墨水反复涂染的墨点,仿佛一个无法填满的黑洞)
(后续添加,字迹略显疲惫但清晰)
管理局想要他们的“评估”,他们得到了。
一个“活着”的评估。
但我知道,我也许是唯一一个(或许还有那个张小梅?)能隐约读懂他那无声讯息的人。
那不仅仅是一个罪人的赎罪,那也是一个“她者”在绝境中,可悲地、顽强地试图留存一点什么的、近乎悲壮的反抗。
尽管那反抗如此微弱,几乎注定被吞噬。
但这微弱的火苗,或许……或许能支撑他熬过接下来的时间。
我竟可耻地希望它能持续下去。
(字迹变得非常用力,印穿了纸张)
而我,我将继续书写!
这是我对抗那庞大机器的唯一方式。
我的笔不会停。
只要他那边的……那支笔,还在。
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被“邀请”去“观察”——我憎恶去那个地方!——我甚至不知道我想看到什么。
是更多的痛苦,来证明他罪有应得?
还是一丝“好转”的迹象,来证明那微弱的反抗有效?
(笔尖在此处停顿,留下一个很重的墨点)
哪一个,才更让我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