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情绪的狂潮退去,留下极度疲惫后的虚无冷静。林小雅将自己按在书桌前,屏幕冷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指尖敲击键盘,搜索词条精准而冷酷:“长期强光照射 HPA轴”、“慢性应激 海马体损伤”、“信息素 支配等级”……她试图用学术来武装自己。
这带来一种短暂的掌控感。
她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人的痛苦,而是神经递质的失衡。 但每当搜索间歇,寂静重新笼罩,屏幕上干燥的数字和曲线仿佛扭曲起来,凝结成他那张过于精致却毫无生气的脸。
她的愤怒找到了泄洪口——那台名为“系统”的幽灵巨兽。 她起草了一封措辞严厉的邮件,直指其“系统性的残忍”,收件人是那个无人回复的官方邮箱。
指尖悬在“发送”键上,颤抖。 最终,她还是缓慢地按了下去。
邮件已发送。
一股冰冷的后怕瞬间攫住了她——她怕这愤怒反成新伤。
她慌乱地寻找“撤回”键,就在她即将按下时,邮箱提示音突兀响起。
一封新邮件。
发件人:[email protected]。 主题:自动回复:您的意见已收到 正文:「感谢您对罪犯改造工作的关注。您的反馈(编号:#703481-0227})已收到并记录……此邮件为自动发送,请勿回复。」
林小雅盯着这封冰冷、无视内容的回复。
寒意,比之前的愤怒更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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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7日 周三 天气?不重要
(自动回复的邮件截图被打印出来,贴在日记这一页的边缘,像一道冰冷的封条)
刚收到系统的“感谢”,它们甚至不需要阅读。
我只是一个需要被“记录”的噪音源。 我连愤怒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那支笔……它现在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意识里。
够了,我受够了。
我不想再看了。
我不想再知道了。
从现在开始,我不再关注他的任何消息。
我选择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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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晚上,又一封邮件抵达:「邀请您于周日再次进行定期状况评估与观察探视」。
林小雅盯着屏幕,表情漠然,没有犹豫,光标移动到邮件下方那个小小的链接上。
「■ 否,我拒绝本次邀请」 她用力地点击了“否”。
屏幕跳转,确认了她的操作:「您的拒绝请求已确认。」
她刚关掉邮箱。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是李娟的短信:「小雅姐,周末有空吗?心里慌得很,总觉得我哥出事了!……我能来找你吗?」
呵,她刚刚才决定“拒绝”。
手指悬停了很久。她回复:「这周我这边论文很忙,可能不太方便。」
李娟的电话立刻就打了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小雅姐!求你了!我就见你十分钟就行!我快撑不住了!你上次见过他,你告诉我他怎么样了,求求你……”
那份绝望的恳求,击穿了她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
“……好。”她疲惫地答应,“周六下午,学校咖啡馆。”
周五,林小雅躲进图书馆,却发现自己早已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写满了“观察”、“强光”、“恐惧”。她根本逃不掉。
周六,李娟来了,眼底青黑,惊惧明显。一见面就紧紧抓住林小雅的手臂:
“小雅姐,我昨晚又梦到他了……很不好……求你别再骗我了!”
林小雅将她引到角落,声音努力平静:
“娟子,梦都是反的。调动不一定代表坏事……我上次见他……状态还算……平稳。”她艰难地吐出谎言。
李娟泪水打转,却执拗清醒:
“你肯定知道什么!告诉我,我能承受!”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推到林小雅面前,哽咽道:
“这是……我整理他旧东西找到的……也许你看了……能明白点什么……”
林小雅迟疑地解开。
一张旧照片——小学运动会,她和李娟等女生笑着,李强作为模糊背景板憨笑着递水。背面,褪色的稚嫩字迹:「要是能一直这么开心就好了。」 还有一小袋干桂花。
李娟低泣:“他以前……好像说过……你喜欢这个味道……”
两件旧物像温柔又残忍的子弹,击穿了林小雅的冰层。
喉咙哽住,失语。照片上无害的少年与恶魔、破碎的“她者”重叠。
她盯着那袋桂花失了神。
“小雅姐,”李娟的声音发着颤,“我……前几天试着给他寄了点东西……吃的,还有安神的……全都被退回来了,说‘不符合规定’。我好怕……”
林小雅闭着眼,不想看,也不想听。
分别时,李娟紧紧抱住林小雅:
“小雅姐,”她把照片和桂花塞回林小雅手里,“这个……你留着吧。不管发生了什么……谢谢你……还愿意见我,还愿意……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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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雅的日记 - 字迹疲惫不堪)
3月2日 周六 晚 精疲力尽
她来了,带着过去的幽灵来了。
那张照片……胃里抽搐。
厌恶。
那行字……像一句天真的诅咒。
桂花……他居然记得?他凭什么记得?!
我骗了她。
一次又一次。
我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稻草,而我这根稻草,本身就是谎言编织的。
她知道了,她知道我在骗她,但她选择接受我的谎言。
她试过寄东西,被退回了。
她是有多绝望,绝望到找我这个希望他下到地狱折磨一万遍的仇人帮助。
娟子,对不起。
我做不到,我好累。
今晚,枕边是那袋几乎闻不到香气的桂花。
气味很淡,却很顽固。
像记忆,像罪孽。
像无法摆脱的、该死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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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林小雅独自在校园里游荡了一天。
早春的风依旧寒冷刺骨,呼啸着穿过空旷的广场。
她不想回到宿舍,不想回到任何有墙壁的室内,那些空间让她觉得压抑、窒息,仿佛高墙的阴影无处不在。
她就这么走着,直到双腿麻木,直到傍晚时分。
路过二饭堂时,人声鼎沸,充满了鲜活,她才恍惚地意识到自己饿了。
买了一份红豆糖水,找了个角落坐下,她用勺子慢慢搅动着碗里的甜汤。冻僵的手缓缓挖起一勺,送入口中。
就在这个她试图回归“正常”的瞬间,手机屏幕亮起,发出一声震动。
发件人:「刑事改造管理局-观察评估办公室」 主题:「编号2734 周度状况知情权更新」
勺子停在半空。
邮件正文冰冷而简短:
「林小雅女士:根据《受害者知情权条例》第11条第4款,为保障您的知情权闭环,现向您同步罪犯李强(编号2734)本周的标准档案照片,以供存档。 此照片为流程所需,仅作记录用途。」
邮件下方,是一个小小的附件图标。 INMATE_2734_TRANSFER_PHOTO_[2013/03/03].jpg
她拒绝了,她明确地拒绝了。
但系统不在乎。
她无法控制地、颤抖着点开了那个附件。
图片加载了许久,她的呼吸也停了这么久。
而后。
灰墙,标识牌,身高尺。
他站在那里。
戴着一顶灰色的囚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那一头青丝。
下面那张脸毫无血色,但不再是上周那种碎裂的状态。
褪去了所有脂粉,显露出一种惊人的清秀,线条干净流畅,皮肤在强光下近乎透明。
他看起来……甚至不像一个成年人,更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一种非常“干净”的状态。
但这“干净”之下,是他眼底浓重得像是墨染的乌青。那片乌青与苍白的皮肤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直视镜头,目光是深不见底的、彻底的虚无。
痛苦与恐惧已然褪尽,只剩一具空壳,和一种万事俱备的诡异平静。
……
“哐当——”
勺子从她手中滑落,砸进了糖水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