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后的现实,被一种巨大的、清醒的悲哀所笼罩。
林小雅不再试图用学术词条去分析。那个关于桂花和少年的梦,以及那张“干净少年”的照片,像两块磨盘,将她包裹在“恨意”之外的复杂情感研磨了出来。
她必须去做一件事。
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自己。为了确认那个“递出桂花枝”的少年,是否真的存在于现实中,而不只是她记忆的骗局。
周一下午,她翘掉了无关紧要的通识课。
三个小时的大巴车程,她没有告知任何人,此行更像是一次孤注一掷的私人仪式。
她凭着模糊的记忆穿梭,在那个即将被改造的街角公园边缘,她找到了那棵老桂花树。
它比记忆中更加苍老虬结,却顽强地生存着。并非花季,只有郁葱的枝叶。指尖触碰粗糙冰冷的树皮,触感真实,却唤不回记忆中甜暖的香气。
她闭上眼,探视室惨白的灯光、照片上“干净”的虚无、梦中少年温和的侧影……残酷的现状与真实的过去在此刻重叠。
那个折桂的少年,如何一步步变成了系统评估报告里那个被“耗竭”的代号?
她在那棵树下伫立良久,直到夕阳西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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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赶在晚课前匆匆返回学校。
这一次,她没有再等。
在宿舍楼下,她拨通了李娟的电话。
“小雅姐?”李娟的声音带着惊喜和不安。
“娟子,”林小雅的声音低沉而疲惫,“我……刚从老家回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
“他情况很不好。”冰凉的夜风中,声音平静到残忍。她省略了最刺激的细节,只是艰难地描述着自己的直觉。
“……他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掏空了。我不知道他们在对他做什么,娟子,那感觉……那感觉不对劲……”
电话那端是长久的、压抑的沉默,只有破碎的吸气声。
她感觉李娟同样无力地坐在自己身旁。
“我们……能做点什么吗?”李娟的声音带着颤抖。
林小雅靠在冰冷的长椅背上:“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不能让他就这样被系统消化掉,连一点痕迹都不留。”
“我想……给他一点东西!”电话那头的声音抓住了这根稻草, “一点他以前熟悉的东西……也许能让他记得,他还活过。”
随即是哭腔:“我……我前几天试着给他寄了吃的,可……可是……全都被退回来了,说‘不符合规定’。”
李娟的哭声让林小雅心烦意乱。她闭上眼,下午触摸那棵老桂花树的粗糙感还残留在指尖。
“吃的也许不行。”她开口,声音平稳, “但如果是……‘安神助眠’的天然填充物呢?”
她停了一下,等那头哭声稍稍平息。
“你还记得桂花吗?” 林小雅轻声问。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
“……记得。”
随后是更久更沉重的沉默。
“……小雅姐,”李娟的声音再次传来,发颤,带着林小雅预料中的挣扎和愧疚,“可……用那个……我怕……会让你……”
“……试试吧。”林小雅打断她,语气平淡,“就当是……一个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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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她们的对话变成了密集的、充满具体细节的加密通信。
「找到了些旧年的干桂花,味道很淡了,不知道行不行。(附上一张照片)」
「布我找了些软和的旧棉布,缝了个小口袋,尺寸按规定来的。(附上半成品图)」
「我查了规定,这种‘安神助眠’的天然填充物,或许有一线可能……」
「递交时别提太多,就说是符合规定的个人物品。」
她们默契地回避着那个夜晚,也回避着他可能遭受的苦难。
周四,那封“刑事改造管理局”的邮件如期而至,邀请她周日探视。
林小雅看着那封邮件,面无表情地、手指轻轻一划,将那封弹窗信息划走了。
她还没准备好回应,或者说,她正在准备一种全新的回应方式。
她需要下次再面对系统,她不再是失控的受害者,而是冷静、且令人不适的见证者。
余下几天她一头扎进文献的海洋:感觉剥夺、嗅觉记忆、制度性暴力下的微小抵抗……这些冰冷的知识成了她的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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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清晨,林小雅终于回复了那封系统邮件。她用极其冷静、甚至带有一丝学术疏离感的语言写道:
「……本人下次前往的目的,主要基于《受害者权利法案》所赋予的知情权进行个人了解与事实确认。我的观察视角与后续可能形成的记录,将独立于贵方的内部评估体系,不再作为贵方‘改造成果’的参考依据。特此说明。」
发送。
然后,她再次踏上了前往故乡方向的大巴。
李娟在车站等着她,将那个缝得仔仔细仔、散发着极淡幽香的小布包交到她手里。
“小雅姐……”李娟眼睛红肿,嘴唇翕动,最终只是紧紧握了握林小雅的手。
林小雅更紧地回握了一下那颤抖的手指,然后迅速松开。
她的帆布包里,一边是李娟缝制的、承载着“过去”的枕头;另一边,是她从日记本里抽出的、那张承载着“少年”的照片。
一切就绪。
明天,林小雅将会独自走向那堵高墙。
她手中那轻飘飘的枕头,和那张薄薄的照片,重若烙铁。
她能预见到每一步:履行冰冷的手续,用平稳的声线说明来意,看着它们被反复检查、贴上标签、最终收走。
然后,她将深吸一口气,走向那间探视室。
她不知道,那丝微弱得近乎虚无的旧日香气,是否能成为刺破深渊黑暗的一瞬萤火。
但她必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