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提着一袋还带着湿气的蔬菜和一个小小的环保布袋,拐进了那条即使在晴朗的春日也显得有些昏暗的巷子。
巷子两旁是有些年头的居民楼,外墙斑驳,墙面上还留着半年前用油漆刷的“拆”字,但已被小广告覆盖大半。最显眼的位置贴着崭新告示:“本小区已列入旧改计划”,落款是2013年3月。
各种电线在头顶交织成网,空气里混合着潮湿、油烟和一丝若有若无霉味。远处隐约传来《荷塘月色》,夹杂着路边电视店里新闻主播关于“斯诺登事件”字正腔圆的播报,这一切都与巷子的陈旧格格不入。
她在一栋看起来最旧的六层楼前停下,熟门熟路地避开楼道口那辆积满灰尘的破自行车,抬脚迈上狭窄陡峭的楼梯。水泥台阶的边缘已经磨损得有些圆滑,扶手也蒙着一层油垢。
她住在四楼,最靠里的一间。这地方是李娟托朋友打听来的,二房东只管收租,不太在意租客的“历史”。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一股新刷墙漆的淡淡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一张简易床垫直接放在地上;一个充当衣柜的简易布艺收纳箱;一个旧的懒人沙发缩在角落;一张旧书桌,上面整齐地放着几本建筑类书籍和一堆绘图工具。书桌一角,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粉色药盒。
李蔷——李娟在心里默默练习着这个新称呼——正站在房间中央的塑料椅子上,踮着脚,仰头摆弄着天花板上那个老式灯泡的灯口。她穿着宽松的灰色运动裤和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身形单薄,但动作却有种专注的稳定。
她伸臂拧灯时,T恤下摆微微拉起,在腰际留下了一道缝隙。
“姐,我来了。”李娟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灯又罢工了?”
椅子上的李蔷闻声低下头,午后的光线在她轮廓柔和的脸上投下淡淡阴影。她的表情很平静,看到妹妹,嘴角才极轻微地扬了一下。
“嗯,接触不良。”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
“你小心点,”李娟把东西放在门口的小矮桌上,走过去扶住椅子腿,“你这把骨头现在可不禁摔。“
“没事,好了。”李蔷说着,手下轻轻一拧,“啪”一声轻响,昏暗的房间顿时被暖黄色的光线填满。她从椅子上轻巧地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喏,买了点青菜,还有你以前……呃,反正就是苹果。”李娟把蔬菜水果拿出来,又从环保布袋里掏出几样小东西,“顺便带了点女孩子的小玩意儿,这个发圈,可爱吧?草莓的!还有这个护手霜,味道很淡,你画图手会干,得保养一下。”
她说着,眼神不经意地瞟向那个布艺收纳箱。
李蔷的目光掠过那些小物件,眼神里没有什么波澜。她拿起那个草莓发圈,看了看,轻轻“嗯”了一声。
“谢谢。”
“跟我还客气啥。”李娟挽起袖子,开始整理带来的菜,“对了,哥……呃,姐!你看我这个,新买的,触屏的!”
她兴奋地掏出一个崭新的智能手机,演示着滑动解锁,却没留神手指一滑,手机差点脱手,“哎哟喂!”
李蔷的视线被手机吸引,她走过来,带着一丝好奇看着那块亮屏。“诺基亚……N97那种,滑盖的,不用了?”
她记忆里的主流还停留在那个时代,外面世界的变化速度让她偶尔感到一阵轻微的脱节。
“早就过时啦!现在都智能机,都能上网、看视频……”李娟见她有兴趣,更来劲了,点开一个视频APP。
李蔷静静地看着,没再多问,眼神里闪过一丝兴趣,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嗯,很先进。”
她低声说,心里却闪过上周领新证时,工作人员核对“李蔷”这个名字与那张精致面孔时,难以掩饰的审视目光。
“工作怎么样?那个模型做得还顺利吗?”李娟一边洗菜一边问。
她知道李蔷现在在一家小型建筑事务所当模型师,主要负责手工建筑模型。这份工作不需要太多与人打交道,对背景审查也相对宽松——尤其是在那个行业飞速扩张、急需人手的年代。
尽管建筑行业整体薪资可观,但李蔷的工资在同岗位中却明显偏低。事务所的环境虽称得上专业整洁,但老板似乎总带着审视与苛刻。
不过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个立足点。
“还行,有个商业综合体的竞标模型,下周要交,细节比较多。”李蔷擦干手,走到书桌前,指了指一个初具雏形的白色模型底盘。
她的手指纤细,动作很稳,但在拿起一片极薄的木片时,指尖也会微微颤抖。
“听起来就很复杂。”李娟凑过去看了看,那些微缩的楼梯和立面让她眼花缭乱,恍惚间仿佛看到多年前哥哥在工厂里摆弄金属零件的宽厚背影,与眼前这双专注于精细模型的手重叠在一起。
她压下心头的酸涩,努力让语气轻快:“你肯定没问题的啦!对了,我们公司楼下新开了家甜品店,下次给你带个泡芙尝尝?”
“太甜了。”李蔷淡淡地说,但也没直接拒绝。
她走到窗边,看向楼下巷口,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正笑着和同伴告别。目光追随了片刻,然后收回,无意识地并拢了因为旧习惯而稍微分开站立的双腿。
“偶尔吃一次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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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很简单,两人坐在小矮桌旁的垫子上,安静地吃着。
李娟尽量找些轻松的话题,公司里的趣事,路上看到的搞笑广告牌。
“我们部门新来了个实习生,昨天差点把咖啡泼到经理的秃头上,哈哈……”
李蔷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简短地回应一两句,神情是放松的。只是在听到某些过于喧闹的形容时,她的眼神会短暂失焦。
饭后,李娟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今天看部纪录片怎么样?讲西方建筑的,跟你工作说不定有点关系,画面特别美。”
她特意选了这部,知道李蔷会喜欢。天知道她自己其实更想追昨晚更新的那部狗血言情剧,但陪姐姐嘛,当然要投其所好。
李蔷没有异议。她们并肩坐在床垫上,背靠着墙,笔记本电脑放在并拢的膝盖上。纪录片沉稳的旁白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
片子是关于斯卡帕的,节奏缓慢,“装置艺术”、“并置与区分”、“场所精神”这些学术性的专业词汇让李娟完全不知其所以然。
她悄悄地观察正在全神贯注摄取知识的李蔷,眼神里带着一抹恍惚。
不到半小时,李娟就感觉眼皮开始打架。最近这个月的奔波与压力让疲惫快速袭来,她脑袋一点一点,最终轻轻歪在了李蔷的肩膀上,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甚至还带了点细微的鼾声。
李蔷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肩膀的肌肉微微绷紧。
但很快,她感受到妹妹均匀的呼吸和毫无防备的重量,身体又慢慢松弛下来。她没有挪开肩膀,也没有叫醒李娟。
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起身,把笔记本电脑挪开,然后拿起床头的毛绒毯子,轻轻地盖在了李娟身上。接着,走到书桌前,打开了那盏光线柔和的台灯,摊开图纸,拿出模型材料和工具。
房间里只剩下李娟轻浅的鼾声,以及刀具切割薄PVC板时细微的“沙沙”声。
台灯的光晕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和窗外远处城市的霓虹光影交织在一起。
她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墙角那个未开封的纸箱上,里面除了日常杂物,还有一个更小的、上了锁的铁盒,那是她从过去带出东西,里面装着什么,她从未打开,也拒绝触碰。
在这个位于城市边缘的简陋小屋里,一种脆弱却坚韧的平静悄然弥漫,仿佛正在无声地搭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