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淡青色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间漏进来,像一道无声的河流,在地板上静静铺开。
李蔷在闹钟响起前醒来。
如同无形线牵引着,起身,叠被,走向卫生间。冷水拂面,刺骨的凉意带来生理性的紧缩,也驱散了最后一丝混沌。
镜中人影眼神平静如深潭,细看才能捕捉水底那丝警觉。
视线转向一旁——妹妹昨日为她搭好的衣物叠在椅背上:白色长袖T恤,胸前只有一小枚抽象图案;黑色阔腿裤;卡其色长风衣,料子软,廓形松。
她一件件的穿好。
这一身是她的掩护,模糊了性别的棱角,也模糊了她与世界的距离。
不能太抗拒“女性化”,也不能太靠近“天然的女性”。 心里重复着这条规则,这是她每天早晨必须完成的默然仪式。
穿上白色运动鞋,背上学院包。李蔷转身时瞥见镜中的自己:高,瘦,一身闲适的搭配竟意外地生出几分洒脱。
她把手机放进风衣的口袋里时,摸到一枚深蓝色的皮革钥匙扣。
小娟总想往她身上添颜色……
嘴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指腹在那细腻的皮革纹理上轻轻摩挲,终究任它静静地躺在口袋里。
最后将封装好的投标模型小心放入包侧袋。模型有分量,但她手臂稳当。
门外,晨雾未散,她故意错过人流最密的时段,搭上最早一班地铁。
车厢不算拥挤,她还能坐在靠门的位置,把模型护在身前。
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滑动,不是真要看什么,只是让目光有个落处。
耳朵却听着广播,留意着站名。
快到公司时,手机微微一震,李娟的消息跳出来:「姐!早!挤成沙丁鱼了吗?记得吃早饭!别又喝那个没味道的粉啦!(吐舌表情)」
沙丁鱼……倒是形象。
「还好,吃了面包,到了。」她回得简短。
那份过于鲜活的关心,她还不习惯承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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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差十分,“柱相建筑事务所”的模型室空着,只有中央空调低声运转。
这片无人打扰的寂静,让她绷紧的神经稍微松了一些。
换上软底的工作鞋,拿起模型刀。刀锋触到材料的那一刻,世界便被隔在了外面。只剩下她,和眼前这一方需要被裁切的空白。
差不多半小时左右,门外开始传来脚步声和模糊的谈笑。模型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戴着眼镜、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孩探进头来,脸上是元气满满的笑容。
“哇!李蔷姐,你这么早!”方语晴笑着走进来,她身后跟着项目组的另外两个女孩。
“我们来偷偷看下投标模型的进度,詹工等下开组会肯定要问的。”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
“天哪,这主体结构已经搭起来了!”另一个女孩凑近工作台,指着模型,“看这流线型,还有悬挑……哇,这个细节,詹工一定会喜欢!他最看重这种干净利落的体块关系了。”
“是啊,”方语晴几乎趴在工作台上,指着那些微小的窗户分缝,“李蔷姐,你这手也太稳了!这么细的线怎么刻的?我们以前用针管笔画这么细都挺困难的!”
李蔷抬起头,看到三个年轻女同事围着她。
方语晴的脸上是那种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发自内心的快乐笑容,像个小太阳,温暖却不灼人。
这种女性间的自然接纳对她而言,既是一种陌生的慰藉,也是无声的压力。
她握着工具的手不自觉微微收紧着。
局促,但……不讨厌。
“早。”她的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平静,“就……多练习。”下意识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显得更“正常”。
“太厉害了!”方语晴的赞叹发自内心。她们开始讨论方案的视觉效果,气氛轻松。
李蔷大多沉默听着,紧绷的神经微微松弛了一毫米。她甚至注意到方语晴发绳上那个小小的星星挂饰。
十点整,组会开始。
老板詹工近190公分的高大身形立在会议室前方,束在脑后的长发随着他急促的发言微微晃动,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合伙人王工在一旁频频点头。
“……这个投标方案,核心就是空间的流动性和视觉的穿透力!你们懂吗?不是砌墙,是做减法!”他挥舞着手臂。
会议中途,王工笑着插话:“趁这机会,介绍一下新同事。”他先指向年轻男孩,“陆哲,山城大学毕业,做新媒体运营。”
随后,目光转向角落,语调未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这位是李蔷,我们的新模型师,手艺非常扎实。”
陆哲率先站起来,笑容灿烂地自我介绍,言语间满是新人特有的热情。
而后,李蔷感到皮肤泛起微刺——会议室的目光因王工的话聚焦到了角落的她身上。方语晴投来鼓励的微笑,陆哲的眼神清澈好奇,而远处的夏师傅只是垂眼喝茶,看不出情绪。
依循熟悉的脚本起身,她微微颔首,视线落在桌面上,声音平稳:
“大家好,我叫李蔷,主要负责模型制作。请多指教。”
每一次开口都如微型表演,音节与眼神都需精确计算,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联想。
上午工作量巨大。
詹工来看进度,难得夸了一句。
李蔷只是点头。
这种客气,更像是对一件好用工具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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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分,茶水间里瞬间充满了喧闹。
李蔷端着加热好的便当,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方语晴正和几个年轻同事分享家里带来的水果,笑声不断。陆哲则和几个男同事围在一起,争论着最新款的手机性能。
“李蔷姐,尝尝这个晴王葡萄,超甜!”方语晴像只轻盈的小鸟般凑过来,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亲近,将一小串晶莹剔透的葡萄递到李蔷面前。
“我姥爷以前就是个老木匠……李蔷姐你切模型的时候,就让我想起他老人家。” 她的话语自然流淌,仿佛这种基于手艺的亲近感是天经地义的。
这举动似乎也吸引了旁边几个女孩子的注意,她们交换了一个带着笑意的眼神,仿佛在说“看,语晴又去粘着她的‘偶像姐姐’了”。
李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像被突如其来的阳光轻触的含羞草,轻声婉拒:“谢谢,不用了,我吃过饭了。”
“别客气嘛,饭后水果助消化,而且甜食能让人心情变好哦!”方语晴不由分说地将几颗最饱满的葡萄轻轻放在李蔷饭盒旁的餐巾纸上。
动作间,王工也端着茶杯走了过来,笑着插话:“语晴,你这可是偏心啊,就只给李蔷?我们这些老同志就没有份?”
方语晴吐了吐舌头:“王工,您桌上不是有嫂子的爱心果盘嘛!”
王工哈哈一笑,转向李蔷:“李蔷,别拘束,我们这儿氛围还是很轻松的。你看语晴她们,都没大没小的。”
“不过李蔷你这气质,一看就是江南姑娘,温婉安静,跟我们这儿风风火火的不一样。挺好,挺好。” 笑语里带着一丝过于刻意的熟络。
温婉?内心掠过一丝冰冷。
这个词让她瞬间想起男子监狱台上那声粗粝的怒吼——那才是这具皮囊下无法磨灭的真相。
嘴角微微一扬,算是回应,指甲却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转向了餐桌,她看着那几颗泛着水光的绿色果实,没有立即去动。
只是往后的日子里,当大家再次聚在茶水间时,她的饭盒旁会默默地多了一小盒仔细切好、氧化程度很低的苹果块。
在有人注意到之前,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临近的几人听到:“……家里带的,吃不完。”
说着,她将小盒向桌子中央推了推。
这个微小的举动,立刻引来了方语晴惊喜的低呼和其他女孩会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