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黎明前,模型室沉浸在一种过度疲劳后的死寂中。
李蔷趴在铺满边角料的工作台上,头枕着手臂,陷入了意识被迫关机的昏沉。
连续三天熬到凌晨两点,外加昨夜一个彻夜未旦的通宵,她的身体像被掏空的蓄电池,终于在清晨五点达到极限。
楼下,王工连骂带哄的电话声,隐隐约约、时断时续地渗了上来。
“……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颜色!我要的质感呢?!现在,立刻,马上改!我不管你们谁睡觉了,我们都不睡觉陪你熬着?!”
“詹工九点就要看最终版效果图!做不好以后别合作了!”
“兄弟,别别别!帮帮忙,再赶一版,最后一版!拉兄弟一把!”
嘈杂中,她的大脑终于宕机了,意识被强行拽入了沉睡。
睡眠浅薄而破碎。
意识游荡在错位的场景中,耳边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模糊合奏……冰冷的机械嗡鸣声、粗野的男性哄笑声,以及刀具切割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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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刚过,她就被王工更高分贝的骂声和催促声硬生生拽回现实:“都抓紧时间!文本再校对一遍!效果图新版本到了立刻发我!”
李蔷猛地抬起头,眼前一阵发黑,太阳穴是那种锥钉穿过的刺痛。喉咙干涩,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全身关节发出警报。她用力眨眨眼,试图驱散脑中的混沌。
王工急促尖锐的喊声如同鞭子般抽了过来:
“李蔷!李蔷呢?!快下来!”
心口猛地一缩,肾上腺素强行压过疲惫。她几乎是弹跳起来,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快步冲向楼下。
一楼临时摆放投标模型的大会议桌上,一片狼藉。
一个负责收尾的实习生女生,眼圈泛红,快要哭出来。她面前,那个精心制作的灰色PVC场地模型上,赫然有几个被胶水灼烧出的凹陷和小洞。
王工脸色铁青,手指用力点着那几个破损处:“罗兰!贴道路标识怎么能用U胶?这东西会腐蚀PVC你不知道吗?!”
罗兰吓得浑身发抖,嘴唇翕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强压下怒火,但眼底的焦躁和压力几乎溢出来,
“行了,别愣着!詹工九点就要看最终版……”
“李蔷,你来看看,这个底板还能补救吗?或者……最快多久能重做一个?”
他的语气转向李蔷时,稍微放缓了些,带着一种依赖。
“老夏……唉,关键时刻不在……”
他略显烦躁地补充了一句。
李蔷正蹲下检查破损的底板,听到这句话时,眉头微微挑了一下,随即垂下了眼帘,遮住了眼神。
她迅速评估情况,给出了重做更快的结论。
“好,你全权负责,需要人手直接调配。” 王工立刻点头,随即转向罗兰和其他实习生,语气重新变得硬邦邦,“都别愣着!该做什么做什么!罗兰,你配合李蔷,将功补过。”
“还有你!回转车道画规范点!这种低级错误不能再犯!”
他回到座位前又点了一下身旁那个呆滞的小男生。
方语晴像一只灵巧的猫般溜了过来,悄悄拽了拽还在掉眼泪的罗兰,低声安慰:“别怕别怕,王工也是急的。走,我们去帮李蔷姐。”
她拉着惊魂未定的罗兰,跟着李蔷上到了模型室。
“蔷姐,需要我们做什么?裁板还是打磨?”方语晴挽起袖子,熟门熟路地问道。
李蔷正将一大张白色PVC板铺在切割垫上,闻言抬头看了她们一眼。
“嗯,语晴,你帮我量一下原底板的尺寸。你,”她看向眼睛红红的罗兰,“去找砂纸,等我们切好边缘,负责把毛边打磨光滑。”
分配完任务,模型室里只剩下美工刀划过板材的沙沙声和打磨的细微摩擦声,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
方语晴一边帮着李蔷压住尺子,一边忍不住压低声音吐槽:“王工也真是的,熬了这几周的夜,功劳苦劳他一句不提,就会在詹工面前邀功。昨天夏工到点就走,他那个脸黑的哦,跟锅底一样,又不敢真拦着夏工。”
罗兰也小声附和,带着哭腔:“就是……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没人告诉过我……”
李蔷手下动作不停,精准地沿着尺子切割。听着她们的对话,她想起昨天夏师傅收拾工具准备下班时,王工欲言又止的样子,以及夏师傅那句平淡却坚定的话:
“老王,不了,说好不通宵就是不通宵。无效加班,卷死同行,没意思。”
当时王工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恼怒,又像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挥挥手:
“行吧行吧,你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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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后,一块崭新、平整且边缘光滑的白色场地底板已经准备就绪。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詹工来了。
他今天一身得体的深色西装,一头长发随意披散,颇有几分当年郑伊健的风采,脸上带着一种大战前夕特有的亢奋红光。
“大家都辛苦了!”他声音洪亮,手里还提着几袋热腾腾的咖啡和丰盛的早餐,“先吃点东西垫垫,大家今天状态不错!文博,文本准备好了吗?我看一下。”
王工立刻迎上去,脸上带着疲惫却又忠诚可靠的笑容。
“詹工,您放心,所有环节都反复检查过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接过早餐分发,顺势汇报,语气沉稳,“效果图公司那边,凌晨终于出了合格版本,我盯了一夜。”
他轻描淡写着昨夜的波折,并没有提太多其他。
当詹工目光扫过眼圈红肿的罗兰和沉默的李蔷时,王工适时地凑近,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掌控,低声说了一句。
“年轻人,毛手毛脚,差点用了不对的胶水。还好发现得早,我让李蔷紧急重做了底板。也怪我,之前没反复强调这些细节。”
李蔷正低头收拾着美工刀和尺子,听到王工的话,她的眉梢轻微地皱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讥诮。
詹工拍了拍王工的肩膀,没多问,目光落在刚刚完成的新底板上,又看了看眼眶通红的女生和正在收拾工具的李蔷,点了点头:
“嗯,遇到问题解决问题就好。李蔷,手脚麻利。”
他夸了一句,但目光并未多做停留,很快又投向了即将封装的总模型,眼神灼热,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
王工借势凑近凑近詹工,低声而兴奋地阐述着他为待会儿汇报构思的某个讲解策略。
詹工原本随意听着,直到某个词触动了他。他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文博啊——”他拉长了语调,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调侃,“你认真的吗?汇报现场讲这个?”
他抬手扶住额头,做出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随即又忍不住笑起来。
“我的天,我真服了你了!我们是去比方案,还是去比谁更能熬夜啊?”
王工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呃……”,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后半句话彻底噎了回去。
“好了好了,”詹工打断他,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随意得像在打发一个想法过于单纯的宠物,“别想那些旁门左道了,赶紧的,再去盯一眼最终版图纸。”
李蔷低头擦拭着光洁的模型罩面,詹工那刻意压低却依然带着几分骄纵的嗓音在空气中轻轻消散。
她手下未停,将自己更深地隐入这片忙碌的背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