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蔷站在医院向下的扶梯上,手紧紧握着冰凉的扶手带。金属梯级咬合发出低沉的嗡鸣,载着她平稳地沉向门诊大厅。
指尖在风衣口袋里,无意识地捻着那张刚打印出来的检查单。
上周,最后上交的体检表“妇科检查”那一栏是空白的,但一种不安促使她今天独自来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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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被拉扯回不到一小时前。
妇科候诊区。
坐在候诊区的塑料椅上,紧绷到近乎恍惚。
耳边充斥着关于经期和备孕的低语,她下意识地裹紧了风衣,死死盯着脚尖,不敢抬头。
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手里的挂号单已经被攥得湿热变形。
“请 A37 号李蔷到三诊室。” 冰冷的电子音划破嘈杂。
指尖一颤,慌乱地将那张皱巴巴的单子在膝盖上展平,深吸一口气,起身推开了门。
诊室不大,一位戴眼镜的女医生正看着电脑。
反手轻轻关上门,“咔哒”一声,将外界的喧嚣暂时隔绝。
“李蔷?”
“是我,王医生。”她走到诊桌旁坐下,声音尽量平稳。
“哪里不舒服?”王医生语气很平淡。
短暂的沉默。
“……我想了解一下……术后的身体状况。” 李蔷刻意调整了音色,让声音听起来更柔和,“王医生……我是……跨性别……女性。”
王医生的表情明显愣了一下,目光快速扫过她的脸庞和身形。但这份失态仅持续了一两秒,她便恢复了专业性的平静。
“哦……这样。” 她思索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坦白说,我这方面经验不多。不过……” 语气带着坦诚。
“我有一位学姐,在市精神卫生中心,她对性别认同障碍和术后关怀这方面比较有研究。”
她拿起笔,在一张处方笺背面写下一个名字和电话推过来:“如果你需要更专业的长期指导或心理支持,可以联系她。”
“谢谢您。”李蔷接过,小心折好放进口袋。
“不客气。”王医生将注意力拉回病历,“那么,你今天具体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吗?或者对手术后的身体有什么特别的担忧?”
李蔷描述了手部不受控制的微颤和偶尔莫名的燥热。
“手抖和潮热……”王医生若有所思,“可能是激素水平波动引起的,你一直在进行激素替代治疗吧?”
“嗯。”
“长期使用外源性激素,需要监测体内各项指标,以及对骨密度的影响。”王医生熟练地敲打键盘,“我建议你查一下性激素六项,看看当前的激素水平。另外,鉴于你提到的情况和长期用药史,最好也做一个骨密度检测。”
李蔷安静地点点头,看着检查单被打印机一点点吐出来。
她刚准备接过,医生又补充道:
“除了这些,你需要我帮你开一些调理的药物吗?或者……”语气更温和了些,“既然来了,需不需要做一个常规的妇科检查?了解一下恢复情况?”
李蔷的手指收紧了一下。
“……好。”
检查的过程短暂却仿佛被无限拉长。
冰冷的器械,无影灯的光,以及最隐秘处被陌生触碰的羞耻与战栗。
她偏过头,紧闭着眼,任由记忆深处某些更不堪的画面翻涌,又被强行压下。
“好了。”王医生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李蔷迅速整理好衣物,重新坐回椅子。
王医生一边记录,一边用客观的口吻说道:“从外观和初步检查来看,手术做得……很成功。形态很好,深度和尺寸都维持得不错,很适合……嗯……”
她抬起头,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医生对年轻女性常有的、带着调侃的关切:
“看起来维护得很好,是不是和男朋友相处得挺和谐的?”
男朋友?和谐?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侧面镜子里那张精心修饰过的、属于“李蔷”的脸,似乎在这一刻发出了细微的碎裂声。
一股荒谬的寒意涌上来。
她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僵持片刻,她才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艰难地挤出声音:
“谢谢医生,我先去缴费做检查。”
她几乎是逃离般地站起身,抓起检查单,快步走了出去。
在采血窗口,她经历了第二次冲击。
护士接过检查单,头也不抬地例行公事:“上次月经什么时候来的?”
空气再次凝滞。
李蔷喉头发紧,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月经。”
护士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她一下,没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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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扶梯继续向下,回忆的碎片退去,冰冷却浸透了指尖。
“男朋友……和谐……”
那句话在耳边回响,胃里一阵翻搅。
她下意识地并拢双腿。
李蔷的嘴角微扯,只觉得荒谬。
她像个精心伪装的潜入者,学遍了所有规则,却在“月经”这个最基础的女性暗号前,瞬间被打回原形。
被迫拥有,被迫维持,却永远给不出那个最简单的答案。
她究竟是谁?
那个每月机械般的动作,意义何在?
为了保持功能?为了符合规范? 还是……为了某个男人?
“呃……”
恶寒自灵魂深处的泛起。
她心底冷笑着。
不。
都不是。
这更像是一种烙印,一个无声的提醒,宣告着她永远无法真正与这具身体和解。
维护它,绝不是认同或期待。
那只是为了规避痛苦,为了避免粘连,为了这具身体不出现更显眼的故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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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查结果出来了。她拿着报告单回到诊室。
“激素水平……看数值,虽然较低,但是也维持在育龄女性正常的生理范围内,算是比较稳定。”王医生用笔点着几个数据,“这说明你目前的激素替代方案是有效的。”
李蔷微微松了口气。
“但是,”王医生话锋一转,拿起另一张骨密度检测报告,表情略显严肃,“你的骨密度T值偏低,低于同龄人的正常水平,这是长期激素治疗的副作用。”
她抬起头,看着李蔷:“建议你开始补充钙剂和维生素D,多晒晒太阳,每天坚持。还有,适度的负重运动对骨骼有好处,比如快走、慢跑。咖啡会影响钙吸收,以后尽量少喝,或者不喝。”
补钙,晒太阳,运动,戒咖啡……又一项长期课题和……枷锁。
李蔷默默记下。
拿着药和处方,离开了医院。
午后的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
站在台阶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背上的冷汗干了,胸口却依然堵得慌。
混入去往车站的人流,四周车水马龙,她却像隔着一层玻璃,声音和色彩都变得遥远而失真。
上了车,靠窗坐下。
公交车缓缓行驶,当车辆驶上滨江路时,一群玩滑板的青年男女跃入了视线。他们像自由的鱼,在平坦的路面上穿梭、跳跃。大笑,摔倒,再爬起来。风吹起发梢,阳光洒在汗湿的脸上。
那股蓬勃到几乎要溢出画面的生命力,让李蔷有一瞬间的失神。
看着那种毫无负担的、对身体掌控自如的恣意,看着那种属于“正常”年轻世界的喧嚣和快乐。
那是一种离她非常遥远的生活,遥远得像上辈子模糊的梦境。
她的手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她的身体,这具身体是靠药片和器械小心供养着的,经不起那样的肆意摔打和挥霍。
公交车没有停留,窗外的光影在她脸上明灭交替。
收回目光,看向车内前方,眼神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她得走下去,不是因为希望,而是因为别无选择。
她要去见妹妹。
那是她在这片混沌中,唯一能握住的、微弱的、真实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