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缓缓进站,气门放气的声音在午后的热浪里显得格外沉闷。
李蔷随着人流走下车,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诊室里那股冷淡的消毒水味。站牌的玻璃映出她的影子,长发,风衣,看起来像个再正常不过的女人。
视线扫过站台,被角落里的那个身影勾住了。
李娟正缩在长椅的最角落里,大概是等得太久,抱着包睡着了。
脑袋随着呼吸一点一点的,几缕乱发被汗水濡湿了贴在脸颊边。午后的阳光太毒,照得她整个人发白,唯独眼底那两团淤青像是渗进了皮肉里,怎么晒都化不开。
李蔷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份短暂的安宁。
她站在长椅旁,看着妹妹毫无防备的睡颜,带着消毒水味的硬壳无声地软化了一些。
指尖在半空蜷了蜷,滞了一瞬,没有落下。
“娟子?”她轻声唤道。
李娟迷迷糊糊地嗅了嗅,费力地睁开眼。
看清是李蔷,她眼里的迷糊劲儿瞬间散了个干净。眼底的疲态一扫而空,眸子一下子亮得惊人。
“姐!”
她几乎是像小猫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顺势一把挽住李蔷的胳膊,亲昵地贴了上来,眼睛在她脸上急切地转了两圈: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李蔷任由她挽着,那股温热顺着手臂渗进来。生涩的字眼在喉咙里滚了一遭,只留下一句:
“还好,激素稳定,缺钙,让多运动。”
李娟松了口气,肩膀一塌。转眼间,她又神秘兮兮地冲李蔷眨了眨眼,拽着人就往反方向走:
“那就好!走!带你去个地方,去去医院的消毒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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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带她去的是老街深处的一家陶艺工作室。
推开木门,湿润的泥土味儿扑面而来,那种潮湿的生涩感倒是把消毒水的味道盖过去了。
看着里面几个满手是泥、专注创作的身影,她有些无所适从。
“回去吧。”她低声说。
“来都来了。”李娟没给她反悔的机会,拉着她跟店主熟络地打了个招呼,直接把她按在转台前,手脚麻利地帮她系上围裙。
她垂着手,任由妹妹折腾。
等到侧身低头去系腰带时,她们离得近了,妹妹眼底那片乌青更没了遮挡,沉甸甸地挂在那儿。
李蔷盯着那处阴影,目光滞了许久。
转盘飞速旋舞,嗡嗡声单调刺耳。手中的泥料湿滑冰凉,像某种不受控的活物。
手指在抖,指尖不受控制地痉挛。李蔷死死箍着那团泥,拼命向内收紧,试图强行勒出一个体面的形状——就像她试图拼凑自己支离破碎的生活。
可越是用力,泥浆越是从指缝间狼狈溢出,软塌塌地瘫了下去,眼看就要甩飞。
抓不住……什么都抓不住……
一双温热的手忽然覆了上来,稳稳包住了她的手背。
李娟没说话,手指嵌入她的指缝,带着一股温柔却笃定的力道,止住了那阵颤栗,引着她的手,顺着旋转的劲儿轻轻向内一收。
“姐,别跟它打架。”
温热的气息混着泥土味扑在耳侧,“手软一点,把劲儿给它,它才听你的。”
紧咬的牙关在那股源源不断的温热里松开了,她卸去了手腕上的蛮力,任由妹妹带着自己的手指,随着泥团的旋转起伏。
原本瘫软的泥团在四只手的围拢下重新立起,中心温顺地下沉,虽有些歪扭,却稳稳旋出了器皿的雏形。
李娟慢慢撤回手,歪头看着那个成型的泥胚,冲她眨了眨眼,嘴角扬起个明晃晃的弧度:
“看,这不就握住了?”
架子上,两个歪歪扭扭的泥胚并排缩着,丑得各有千秋,却莫名透着股憨态。
李娟还在那儿拿袖子胡乱蹭脸,鼻尖上抹了一道灰泥,活像只小花猫。她刚伸手要去端那盆脏工具,一只手先一步按在了盆沿上。
而后,一张纸巾,轻轻拂过她的鼻头。
“水凉,我来。”
李娟愣了一下,仰起头刚要说话。
李蔷没给她争抢的机会,利落地端过盆。她挽起袖口,眼底那点纵容的温软还没散去,只用下巴朝色卡墙那边轻轻一点:
“去挑两个颜色,待会儿上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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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陶艺工作室出来,天边只剩最后一抹余晖。
李娟脸上的神秘劲儿又冒了出来。
“还有一个地方,必须带你去!”
她没给李蔷拒绝的机会,拽着她就跳上了前往市郊的公交车。
车厢摇摇晃晃,把喧嚣的市区甩在身后。李娟趴在车窗边,嘴角噙着笑。李蔷也没问,静静看着窗外逐渐荒凉的景色。
车在公园站停下。李娟熟门熟路,领着她沿着一条蜿蜒的小径往山上爬。
“快到了!”她喘着气催促,脸上因爬山泛着红晕。
爬上山坡顶端豁然开朗,最后一抹晚霞正沉入地平线,华灯初上的城市在脚下铺开,像洒落一地的碎钻。
晚风很大,吹得衣角猎猎作响。
“就是这里!”李娟眼睛亮晶晶的,“我……我之前偶然发现的,视角超棒!”
两人在草地上坐下。夜风有些急,乱发被吹得扑在脸上,有些刺痒。
那一瞬,眼前开阔的夜景似乎突然逼仄起来,变成了记忆里那堵灰扑扑的高墙。那种无处可躲的、被冷风和视线同时刮过的寒意,顺着脊背窜了上来。
她下意识缩起肩膀,整个人僵成了一块石头。
"风大。"
李娟的声音轻柔地插了进来,温热的手臂贴上了她冰凉的胳膊,“头发乱了,我帮你扎一下。”
李蔷默了两秒,慢慢转过身去。
妹妹跪在她身后,手指穿过发丝。熟悉的皂角味儿飘了过来——那是她们从小闻惯的味道,是家里阳台晒过衣服的味道。
“发质挺好的,就是有点干。”李娟轻声说着。
指尖灵巧地在发丝间穿梭,分股、交叠、编织。
李蔷的脊背僵了一瞬,那是多年避嫌养成的本能。可发间传来的力道那么轻柔自然,没半点迟疑。她紧绷的肩线慢慢塌了下来,那种刻意维持的界限感,就在这一下下的梳理中,无声地散了。
没一会儿,一条松松的小麻花辫就垂在了脑后。李娟用皮筋利落地收了个尾,满意地拍了拍:
“好了,这样清爽多啦!”
"谢谢。"
李娟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伸手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李蔷的手指很凉,李娟的手心却是热乎乎的。
夜色渐深,星空愈发清晰。
"小时候,爸总说,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李娟靠着她的肩膀,"每颗星都有自己的位置,发光的方式也不同,但都在那里,构成了这片星空。"
"姐,你就是你,不用非得活成什么样。而且……"她脑袋歪了歪,"你这颗星星,不是孤零零的,我……我们,都在你的星系里。"
李蔷望着远处,没接话,但也没有躲开妹妹靠过来的重量。
过了一会儿,李娟顺势滑下去,舒舒服服地枕在了李蔷的大腿上,脸朝上看着夜空。这个动作太自然了,带着全然的信任,就像小时候一样。
李蔷的大腿肌肉紧了一下——这太过亲密了,超出了这些年习惯的距离。
但低头看去,妹妹闭着眼,呼吸绵长,毫无防备地把重量全交给了她。李蔷心头那点别扭,就在这安稳的呼吸声里,一点点化开了。
夜风还在吹,带来两个人身上混合的皂角香气。
李蔷低头看着依偎在怀里的妹妹,抬手拂去她膝盖上的草屑。
迟疑片刻,她的手悬在半空,也终于落了下来,有些生涩地、轻轻地顺着李娟的发尾。
她的指尖动作很轻,感受着发丝在指间流淌。
空气中,在这清新皂角的基底之上,还萦绕着妹妹阳光晒透后的奶甜味,以及自己身上那丝更冷冽、仿佛来自远山的淡香。几种气味在夜风中打着旋儿,慢慢融得不分彼此。
李娟在她的手掌下动了动,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哼哼,像只找到了窝的小猫。
李蔷的心,就在这一刻,奇异地落了地。
原来接纳可以如此简单。
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她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续上了这份从未断过的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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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车上,李娟确实是累了,靠着车窗睡着了。
等红灯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醒过来,在包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张卡片塞给李蔷。
“这是……普拉提的体验卡。医生说的运动……那个,可以身体对话……你去试试……我也放心点。”
李蔷捏着那张卡片。
去陌生的环境,面对别人的目光,这本是她最抗拒的事。
她低头看着李娟靠在她肩上熟睡的侧脸,呼吸均匀,毫无防备。
这个女孩,需要她好好活着,甚至需要看到她变得更好。
她摩挲着卡片硬挺的边缘,那种想要往前迈一步的念头,第一次压过了想逃跑的本能。
她将卡片仔细地收好,放进风衣内侧的口袋,贴近心脏的位置。
“好。”她对着空气轻声说,“我去。”
车子在昏暗的巷口停下。
李蔷独自上楼,开门,融入熟悉的寂静。
她靠在门板上站了一会儿。
黑暗里,白日里的挣扎与暖意,都沉淀成一种说不清却实实在在的重量。
她依然没搞清自己到底算什么。
但是,或许答案就在这每一个主动的瞬间,在每一次尝试连接与回应当中。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在浓稠的黑暗里挺直了背。
然后,伸出手,精准地按下了灯的开关。
“啪。”
灯光亮起,把这个小小的房间填得满满当当。
不亮,但足够看清脚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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