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清晨,李蔷陷在无梦的深眠里,时间失去了形状。
她悬浮在混沌的水域。童年的家像水底倒影,墙壁随呼吸起伏。笼着光晕的小娟递来一颗玻璃纸水果糖,声音从遥远的水面传来:
“哥哥,糖甜吗?”
“姐姐,你看,光……”
孩童与成年李娟的声线交织,如水流缠绕。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在光影中时而清晰,时而透明。
四周开始渗漏——故乡巷道的暗黄与另一处的灰白交融,如墨迹在水中化开。霉味里混进了消毒水和铁锈的气息。
一个身影蜷缩在水底,轮廓变幻不定。碎花裙摆时而柔软,时而僵硬如粗布;长发如水墨散开,偶尔闪过她自己映在潮湿玻璃上的倒影。
小娟的声音与铁门撞击声、水流声、压抑的呼吸声混杂涌来。
那颗水果糖在她掌心融化,糖浆凝成一支旋开的口红,在昏暗中泛着微光。她想看清,口红却像鱼一样游走,消失在巷道深处的暗影里。
光线开始错乱——童年温暖的台灯与手术室惨白的顶光交织。在这片混沌中,唯有一双眼睛始终清晰,悬浮在水中,冷静地注视着她不断变形的身影。
水域最深处,在那目光的凝视下,一块锈死的铁盖被撼动了。它没有打开,只是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
李蔷猛地惊醒。
冷汗浸透了睡衣,她大口喘着气,看窗帘缝隙外的天色从深靛青褪成灰白。
在床上躺了许久,她才起身,赤脚走向浴室。
热水哗地涌出。
站到花洒下,仰起脸,任由水流冲刷。双手插入湿发,将它们捋向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与颈项。
水珠沿着身体的曲线蜿蜒而下,勾勒出每一处陌生的起伏。
她就那样淋了许久。
直到水流带走了身上最后一点寒意,她才关上开关。
站在布满水汽的镜前,用掌心缓缓抹开一片清晰。
镜中映出一张面孔。湿漉的黑发贴在脸颊,眉眼柔和,皮肤泛着红晕。
她第一次如此不加回避地细细审视这具身体。
颈项平滑,胸部隆起,腰肢纤细,四肢修长。这身体像一幅绘制精确却尚未完全理解的地图。
镜中女子平静地回望。眼神像蒙着薄雾的深潭。
她是谁?
我又是谁?
问题向内沉去,坠入一片更深的茫然。
她转身离开浴室,未擦干的水珠随着脚步在地板上留下断续的痕迹。走到衣箱前,她略过那些柔和衣物,手指在底层摸索了片刻,最终抽出一套灰蓝色的旧男装。
布料发硬,带着樟脑丸的气味。
她迅速套上衬衫,纽扣扣到最上一颗,领口摩挲着脖颈;然后是长裤,粗糙的布料贴上大腿。
一种属于过去的触感回来了,不适感很轻微,却清晰异常。
她再次站回镜前。
镜子里的人,穿着一身明显宽大的男装。湿发贴在额角,水珠滚过泛红的脸颊和白皙的脖颈,隐没在挺括的衬衫领口下。
衣衫之下,身体的线条被模糊了。但领口处锁骨的细腻弧度,袖口下纤细的手腕,以及那张即使面无表情也透露出柔和的、属于女性的面孔,都与这身打扮形成一种奇异的冲突。
找不到丝毫属于“男人”的痕迹了,干干净净。
李蔷看着,下意识地轻轻皱眉。
镜中的影像也随之微微蹙起眉心,这个细微的表情,非但没有增添英气,反而让她看起来带上了一丝愁绪,几分易碎。
即使穿着这样一身彻底属于男性的衣物,也丝毫不像男人。
不像……
只像一个偷穿了男朋友衬衫的女孩,带着点青涩的懵懂;或者,更可能被解读为一种时下流行的、刻意为之的中性时尚。
她看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既被自身排斥又被外界定义的影像,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缓缓攫住了她。
这身衣服,非但没有将她带回到任何熟悉的岸上,反而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正漂浮在何处——一个不属于任何一边的孤绝的中间地带。
她慢慢走回卧室,在墙角那个封尘的纸箱前蹲下。撕开封胶,在里面的旧物间翻找,最终抽出一张边缘微微卷曲的合影。
照片上,苏婷笑靥如花,依偎在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短发利落却有些失神的青年身旁。
她的目光直接掠过那个名叫李强的青年,转而凝视着苏婷。
试图唤醒一点残存的悸动或痛楚。
心湖深处一片沉寂,连一丝涟漪也无,平静得甚至超过她此刻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一滴清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沿着脸颊的曲线,无声滴落在相纸表面,在苏婷的唇角旁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静静地将照片放回箱底,仿佛合上一本再也读不懂的书。
走回床边。
新买的内衣平铺在被面上,面料泛着绸缎的冷光。
她跪坐在旁,垂眸看了许久,抬手解开了领口。
粗糙的旧衫顺着肩头剥落,无声堆叠在膝边。她没再看那堆灰暗一眼,探身拾起那抹柔软。
细带滑过肩头,顺着那一抹冷白的轮廓,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双手反剪向后,搭扣合拢。
“咔哒”。
一声脆响,扣死了满室的寂静。
起身,移步至床头的镜前。
全新的瓶罐被一一拆封,列阵般摆开。
敛衣落座。
指尖沾了粉底液层层推开,盖住夜色的疲惫;
眉笔顺着骨锋淡淡描画,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细刷蘸上一点大地微光,点亮了眼皮的褶皱;
最后是无色的唇膏,在苍白唇瓣上强行抹出一丝活气。
没有试图迎合任何审美标准,只是用最基础的方式,完成了一个步骤。镜中的脸因此增添了几分气色,但依旧是她自己——一个平静得近乎疏离的李蔷。
指尖擦过眼睑,沾着未晕开的眼影。一个念头浮现:
那些属于“李强”的挺直的肩膀、低沉的嗓音,何尝不也是描画?社会用无形的笔,蘸着“男子气概”的颜料,将人涂抹成该有的模样。
如今对镜梳妆,与当年学习挺直腰背,本质并无不同。都是在学习成为“合格”的模板。
镜中这张脸与记忆里李强的脸,在这一刻重叠了。
它们都在诉说同一个真相:她,以及曾经的“他”,都未曾逃离过那只无形的手。
她拿起吹风机,温热的风流穿过指缝,将湿发烘干,带来一种蓬松、带着淡香的柔软。发丝不再紧贴头皮,如同卸下了一层沉重的湿衣。
随后,她再次打开衣箱。目光仔细地在妹妹置办的衣物中游弋,这一次,是一种近乎研究的专注。
她试了一件略显成熟的条纹衬衫,镜中人配合地抿起嘴唇,眼神试图干练;又换上一件碎花连衣裙,眉宇间尝试流露出刻意营造的柔美。
每一个风格都像试穿不合身的戏服,镜中那个努力模仿的影像,让她嘴角最终牵起一抹疲惫的苦笑。
最终,她停下动作,凭着直觉选取了一套搭配:
一件贴身的白色棉质打底衫;
一件米白色粗线毛衣,胸前缀着简单的黑色笑脸;
一条深蓝色长款牛仔裙,布料硬挺中带着随性;
最后,套上一件剪裁利落的黑色呢子大衣。
镜中的女子静静打量着她。柔和与硬朗微妙地并存。
移至鞋柜前,换上柔软的白色短靴。取下一条黑底白字母围巾,松松绕在颈间。
色调和谐,风格介于休闲与温婉之间,那张薄施粉黛的脸在围巾的衬托下显得愈发清晰、平静。
镜中的自己,看了她很久。
然后,对她浅浅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轻,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