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门口到巷口，不过短短百余步，李蔷却觉得像是走完了一场漫长的跋涉。
她第一次任由长发披散着出门，发丝不再像工作时那样被规整地束起，而是柔软地垂在肩头与背后，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偶尔有几缕拂过颈侧，带来一种陌生又持续的触感。
风比预想中要大，不时把头发吹到脸上，她不得不一次次抬手把它们别到耳后——一个她仍在习惯的，属于“李蔷”的动作。
低头看了看这身装束：米白毛衣、深蓝长裙、黑色大衣。
在室内觉得刚好，走到外面才发觉每一寸布料都在重新勾勒她的轮廓，在流动的空气中持续暴露着。
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
不是恶意的，也不密集，只是偶尔来自路人的一瞥。
骑单车的年轻男孩擦身而过时会下意识回头；报刊亭里的老人推推老花镜，浑浊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几个并肩走过的男人，谈话声在她经过时顿了顿。
这些注视像细密的针脚，把她和外部的世界缝在一起，同时也把她钉在了“被观看”的位置上。
她挺直背脊，旋即意识到这个姿势太像“李强”，于是稍稍放松肩膀，让姿态柔和些。
每一步，她都在学习，也在抵抗。
为了避开那些目光，她拐进街角一家叫“清寂”的茶馆。
门铃轻响，外面的喧嚣被隔绝。
茶香、暖意和旧木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在靠窗的角落坐下，窗外是匆匆的人流，窗内是氤氲的茶气与低语。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茶馆里几对男女身上。
靠墙卡座里，一对年轻情侣沉浸在彼此的世界。
女孩几乎要把自己嵌进对方的视线里，举着手机兴奋地分享着什么。长发扫过男孩的脸颊，眼神灵动，整个人散发着被爱意浸润的娇憨。男孩的目光在屏幕和女孩脸上流转，笑容里满是宠溺。他的手臂自然地环过女孩肩头，手指轻抚着她的上臂。
李蔷静静看着，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一半的她，竟能理解女孩那种渴望被接纳的热切。
而另一半的她，却滑入了男孩的视角，精准地解读着那目光中混合的欣赏与占有。
眼前女孩毫无防备的笑脸，突然与记忆中的影子重叠。
林小雅。
那个夜晚之前，她也曾这样安然无畏。是自己，亲手碾碎了那份安全感。
如今，加害者坐在这里偷窥温存，受害者却被永远留在了黑暗里。
喉头猛地一紧，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味。
中间的老式茶桌旁，坐着一对中年夫妇。
他们话不多，各自看着书或手机，偶尔低声交谈。妻子自然地给丈夫续茶，丈夫在妻子伸手取点心时，下意识把碟子推近。他们间的互动有着经年累月磨合出的默契。
李蔷试着把自己代入那个被呵护的位置，那份理所应当的柔软，让她如坐针毡。
视线移向丈夫，那种习惯性的担当与回护……她曾无比熟悉，此刻却像在隔岸观火。
她被卡在两张椅子中间，哪一边都坐不下去。
最远处，靠近盆景的角落，是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年夫妻。他们只是静静坐着，望向窗外，布满皱纹的手在小桌下轻轻交握。
那份无需言语的陪伴，像根针扎了进来。
那是从完整的生命里长出来的根。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她被截断的，不止是过去，那炙热的本能，连带着名为未来的梦，也被一并切除干净了。
这种寻常的圆满，是她此生，彻底断了的念想。
自己的视角，就在这男女角色之间无声地、不由自主地切换。
像一个信号紊乱的接收器，时而捕捉到过去的频率，时而接收到现在的波段。
她不属于任何一边，却仿佛被困在中间，窥视着两边的风景。
“女士，请问需要喝什么茶？”
服务生温和的询问打断了她的出神。
女士。
这个称呼让她抬起眼。服务生是个眉眼干净的年轻男孩。
她牵动嘴角，回以一个浅淡而苦涩的微笑。
“一壶滇红，谢谢。”
服务生点头离去。
而那个称呼，却勾出了苏婷的影子。
那个“李强”曾为了融入生活，慌不择路尝试抓住的“安稳”。
如果……
如果此刻两人并肩，那些男人的目光，会落在谁身上？
答案几乎是残忍的。
这张手术刀雕琢的脸，这具激素灌溉的身体，竟然比记忆中的她，更符合那些目光的渴望。
毁掉一切，换来的竟是这种荒谬的“优势”。
指尖滑过那头刻意留长的黑发。那顺滑冰凉的触感，嘲笑着她。
从未想过参赛，现实却嘲弄般地告诉她：在这场本该与她绝缘的游戏里，她居然拿了个荒唐的满分。
就在这时，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跳动着“王工”的名字。
接通电话，将声音调整到工作时的频道。
“李蔷啊，周末没打扰你吧？”王工的声音传来，背景还有些嘈杂，“‘云谷’那个宣传模型，下周得抓紧点。特别是共享平台那块儿，甲方这次特别看重。”
“好的，王工，我明白，明天一早就处理。”她的声音平稳。
“行，交给你我放心。”王工的语调放松了些，“另外，这次配合主要是新来的陆哲跟进。小伙子是詹工招进来的，脑子活，上手快，你多费心带带他。”
陆哲。
上周晨会上那个笑容明亮的新人。
她记得他自我介绍时，带着未经打磨的朝气，以及那一瞬带着好奇的快速打量。
她对他唯一的印象，是茶水间外的一次擦身而过。他似乎想打招呼，但她已漠然移开视线。
“好的，我会和他对接。”
挂断电话，滇红已经温凉。端起来，轻抿了一口，涩意徘徊舌根。
陆哲……那个被众人看好的新人。
他就像这茶馆窗外那片明媚的世界。简单、直接、充满希望。 而她的世界，是一座由镜子和荆棘构筑的迷宫。
他们或许会在名为“工作”的轨道上有必要的交集，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轻轻放下茶杯，瓷杯与托盘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茶汤中最后一抹暖意也随之消散在空气中。
窗外，暮色浸染天际。
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在渐暗的光线中显得模糊。长发依旧散在肩头，被风吹乱的发丝却不再让她不安。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工作、新人、未来，都成了明日需要面对的现实。
此刻，她只是坐在这里，在茶香将尽未尽的余韵里。
起身时，裙摆拂过椅腿，她没有低头去看。吧台后的服务生朝她微笑，微微颔首，推开了那扇挂着铃铛的门。
街灯初亮，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走入这片渐浓的暮色。
她终是没有喝完那壶滇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