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办公区,键盘敲击声如同低沉的背景音。李蔷正在一楼和方语晴低声确认模型的转角细节。
忽然,一阵皮鞋磕碰地面的脆响切入。
不疾不徐,带着某种特有的韵律。
李蔷抬头。
是詹工。
他双手插在西装裤兜里,没像往常那样径直拐进独立办公室,而是在开放区的正中央停住了。他微微侧身,精准地占据了视线的“C位”。
抬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本就锋利的袖口。
这个动作像个休止符。周围的键盘声稀稀拉拉地停了,十几双眼睛带着疑惑从显示器后探出。
世界停滞了。
詹工似乎很享受这种静默。他清了清嗓子,眉头紧锁,视线沉重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位项目经理——那是标准的“坏消息”前奏。
“占用大家几分钟。”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沙哑,“关于我们耗费了两个月心血的‘光华路综合体’……”
他停顿了。
这一停,长得足以让人听清中央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方语晴屏住了呼吸,几个胆小的同事挺直了背脊。
目光还在巡视,直到捕捉到所有人的忐忑,詹工紧绷的嘴角终于失守。那个压抑许久的、得意的弧度瞬间炸开。
“刚收到通知——”他猛地扬手,音调瞬间拔高八度,“我们,拿下了!”
“哇——!!!”
欢呼声几乎掀翻天花板。 方语晴尖叫着跳起来,掌声、口哨声混成一片。那种长期高压后的宣泄,有着近乎疯狂的感染力。
李蔷站在喧嚣的边缘,看着眼前激动的拥抱和击掌,那种熟悉的疏离感像潮水般漫上来。
她理解这种快乐,但无法共振。
下意识退了半步,想把自己藏进立柱的阴影里。
詹工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过。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微不可察地停了一下。
没回头,只侧脸,用仅两人能听见的音量:
“模型做得很绝,评委特意提了。”
说完,他没等回应,直接走向了欢呼的人群中心。松了松领带,那种平日里端着的威严此刻全化作了挥洒自如的得意。
“行了行了,收一收!”他笑着压手,“晚上‘动感天地’球馆,包场!都得去!谁不来……”他故意拉长调子,“下次投标的几万字背调,谁就是主力!”
看着詹工背影消失在办公室门口,方语晴凑到李蔷耳边,捂着嘴笑得发抖:“蔷姐你看没?他刚才憋笑憋得耳朵都红了,演技太浮夸。”
李蔷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想象着里面的人此刻大概正对着镜子练习恢复扑克脸。
她的嘴角,也难得地扯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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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茶推车进来时,气氛已彻底松弛。
咖啡香混着甜腻的味道,冲淡了原本的紧张。
王工端着掉漆保温杯踱步而来,满面红光,显然也被喜气感染。路过女生堆,见方语晴和罗兰在挑甜点,他摇摇头,摆出过来人的架势。
“哎呀,你们这些小姑娘。”王工指指点点,“就知道吃甜的,吃胖了嫁不出去,可别赖公司福利好。”
热闹的空气僵了一秒。 罗兰尴尬缩手,方语晴眉毛一挑,眼珠一转,手极快地抓起一个撒满厚厚可可粉的巧克力熔岩包。
“王工您这就外行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嘛!”方语晴笑得人畜无害,直接递过去。
“来,行政特意定的网红款!不过王工……” 她压低声音,一脸神秘,“这玩意儿精贵,吃得讲究,得小口抿,不然呛。”
“讲究?”王工眉头一竖,像是被刺痛了尊严。
他接过面包,哼笑一声,“小方啊,你们年轻人就是矫情。咱们搞设计的,要的是大开大合!看我的——这叫豪迈!”
为了展示什么叫“魄力”,他张大嘴,对着熔岩包狠狠一大口。
悲剧发生得极快。
咬合过猛导致急促吸气,那层干燥、细密、轻盈的纯可可粉,顺着气流直冲气管。
“噗——咳咳咳!!”
闷响,紧接着是惊天动地的咳嗽。
一团黑雾从王工嘴里喷薄而出,瞬间糊满整张脸。嘴唇、鼻尖、甚至龇出的牙齿,全是黑的。
全场死寂。
王工咳得眼泪横流,脸涨成猪肝色,一边挥手驱散粉尘,一边试图挽尊:“咳……这粉……咳咳……确实挺足……”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他再顾不上“豪迈”,抓起纸巾捂着脸,灰溜溜冲向洗手间。
“噗……”
方语晴第一个破功,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罗兰也终于忍不住,掩着嘴发出细碎的笑声。
“语晴姐,你太坏了……”
“那是他自找的!”方语晴得意地扬起下巴,“这叫‘用魔法打败魔法’!”
李蔷站在不远处,握着热茶,静静看着这出闹剧。眼底那片惯常的荒芜里,少见地泛起一丝涟漪。
这群人……倒也有趣。
“蔷姐!别站那儿呀,过来坐!”
方语晴招手,旁边的陆哲也笑着示意身边的空位。李蔷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在圈子的边缘坐下。
“咱们王工今天这‘豪迈’代价有点大,”陆哲一边帮罗兰扶正果汁,一边调侃,“估计得在洗手间搓半天裤子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
方语晴挖了一大勺芒果慕斯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随即又苦恼地捏了捏腰:“完了,这一口又是几百大卡。最近加班熬夜,我都过劳肥了。”
她转头看李蔷,眼神里满是羡慕:“蔷姐,我真特羡慕你。天天跟我们熬大夜,吃外卖也不挑,怎么就能瘦成这样?这锁骨,简直是衣架子。”
说着,她下意识想伸手去挽李蔷的手臂。李蔷身体微僵,借着喝茶,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瘦?
她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隐秘的自嘲。
方语晴说得倒也没错。
回想起来,那个地方的“伙食标准”,确实是如今都市白领梦寐以求的:低油、低盐、零糖,主食定量,蔬菜管够。再加上军事化的作息——九点熄灯,六点起床,没有手机辐射,没有无效社交。
生活规律得像一台精密的钟表。
对比现在这重油重盐的外卖和没日没夜的加班……
李蔷看着杯中清亮的茶汤。
若论“养生”,那一处高墙电网之内,倒真算得上是绝佳的疗养圣地。
可惜,这种“福气”,一般人消受不起。
“……没那么好。”
她压下眼底的暗色,声音很轻,“以前……过得太‘规律’,把胃口养刁了,现在稍微油腻点就吸收不了。”
“哎呀,蔷姐你这是赤裸裸的拉仇恨!”方语晴忿忿地咬着勺子。
一直安静的罗兰忽然开口了。她的目光落在李蔷紧握茶杯的手上——那手指修长,却苍白得没有血色,只有紧贴杯壁的指腹透出一丝红晕。
“语晴姐……我觉得李蔷姐可能是真的怕冷。”罗兰声音很小,却带着一种敏感的笃定,“李蔷姐,你一直在用杯子暖手吧?”
陆哲闻言,目光锐利地扫过李蔷的手。
李蔷心头一跳。罗兰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姑娘,心思细腻得过分。
“嗯,是有点。”李蔷迅速调整表情,放下茶杯,若无其事地拢了拢风衣领口,“老毛病,循环不好。”
陆哲没说话,只是默默起身走到墙边,将空调温度从23度调到了26度。回来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拿起叉子。
方语晴看着这一幕,长叹一口气,狠狠戳着面前的慕斯:“唉,咱们这破班上的。天天赚窝囊费,身体都搞垮了。再这么卷下去,早晚英年早逝在工位上。”
“所以说——”
陆哲适时插话,用叉子轻轻敲了敲杯沿,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朋友们,意识到没有?此时此刻,虽然肉体被困在工位,但灵魂已经越狱了。”
他指了指满桌的甜点,又指了指王工消失的方向,一脸狡黠:“老板买单,监工退场。咱们现在吃的每一口,都不叫零食,那叫从资本家牙缝里夺回的剩余价值!”
“行行行,觉悟高!”方语晴乐了,“合着我们在搞非暴力不合作?”
“必须的!”
陆哲煞有介事地点头,随后压低嗓音,用一种庄严又荒诞的调子哼唱起来: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他脸上挂着那种夸张的、仿佛宣告真理实则调侃生活的表情。这突如其来的革命浪漫主义演绎,让连罗兰都忍不住捂着嘴笑得脸通红。
方语晴更是笑趴在桌上:“陆哲你要死啊!詹工还没走远呢!小心被镇压!”
李蔷看着这鲜活的一幕,看着陆哲那双清亮的眼睛,那层包裹着她的无形隔膜,似乎松动了一角。
“看见没?”陆哲敏锐地指着李蔷,“蔷姐刚都笑了!证明我的自由滋味理论成立吧!”
方语晴趁热打铁,凑近李蔷和罗兰:“所以说,为了庆祝‘自由’,晚上一起去打球吧?顶级场地,不去亏了!”
她用胳膊轻轻碰了碰罗兰,眨眨眼,“对吧,罗兰?”
罗兰点头,眼神期待地看向李蔷:“李蔷姐,一起吧?”
李蔷看着眼前三张年轻的面孔。一种久违的暖流,像茶杯的温度一样顺着指尖传了过来。
她沉默了片刻,迎上方语晴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