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球馆是个巨大的共鸣箱。
胶底鞋急停摩擦的尖啸、击球时脆亮的“砰”声、几十人呼出的热气与汗味,还有隐约漂浮的清新剂味,这一切被顶棚的大灯一照,蒸腾成一种名为“生机”的能量场。
每一次呼吸,李蔷都觉得肺叶在隐隐作痛,那是久违的活力在冲刷着她那具早已习惯静默的躯壳。
“别光看大老爷们抡胳膊,女将们先来个示范赛怎么样?”有人在人群里喊了一嗓子。
“来就来!”方语晴把手里的矿泉水一搁,一把拽起李蔷,“蔷姐,走!露一手!”
李蔷被这股力道带了起来。刚上场时,顶灯有些刺眼,她低头转了转球拍,掌心的胶带触感粗糙而真实。
起初两球,她动作有些生涩,像是在重新确认这具身体的延展度。
但几个回合后,那种刻在骨子里的距离感回来了。她没有发力硬拼,面对对方的大力扣杀,只是手腕轻抖,拍面倾斜。
羽球被卸去了力道,乖顺地滚过网带。
“蔷姐,漂亮!”方语晴抓住机会,一拍封网得分,转身跑来与她击掌。
手掌相贴,“啪”的一声脆响。
方语晴的手心滚烫,那股热度顺着指尖传导过来,李蔷下意识地蜷了下手指,随即又松开了。
场边哨声四起,那帮男同事的巴掌拍得格外响亮——美女配好球,确实赏心悦目。
紧接着的男子组画风陡变,更加硬核。
陆哲在场上尤为抢眼,步伐吃得深,起跳压得狠,每一次高点重杀都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几拍子下去,直接把场馆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这股热度一直延续到了混双环节。刚一宣布自由组合,人群便迅速骚动起来。
陆哲把额前的汗一抹,目光在场下一扫,精准地锁定了方语晴:“语晴,‘活力风暴’上线?”
方语晴立刻蹦了起来,两人在场中响亮击掌,那种仿佛天生契合的气场让周围的空气都热了几分。
李蔷悄悄退到场边的阴影里喝着水。
陆哲在高点杀球时的舒展,方语晴在网前补位时的灵动,坐在不远处的罗兰——这个平日里总是低着头的小姑娘,此刻正微微前倾着身子,目光像被磁铁吸住一样追随着场上的身影,嘴角抿着一丝藏不住的笑。
李蔷放下水瓶,嘴角也不自觉地带了点弧度。
“李蔷,走!该咱们了!”
王工脖子上挂着毛巾,满面红光地大步走来,手里的球拍挥得像赶苍蝇:“咱俩组个‘稳如泰山’!我负责后场重炮,你前场查漏补缺,给年轻人上一课!”
四周是一双双看热闹的眼睛,还有王工那不容置疑的大嗓门。
李蔷到了嘴边的推辞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浅浅吸了口气,点点头,提着球拍跟了上去。
随着她站起身走向球网,场边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蔷姐加油!”
“王工,你可得护着点美女啊!”
王工嘿嘿一笑,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脯:“放心,看我带飞!”
比赛开始。
对面的陆哲和方语晴交换了一个极快的眼神。
“语晴,发小球。”陆哲压低声音,“攻前场。”
第一球,陆哲的点杀直奔李蔷左肩。
又快又狠。
李蔷没有退。她脚步轻盈地向左一滑,手腕看似随意地一抖。
“啪。”
那记势大力沉的杀球像撞进了一团棉花,软绵绵地掉在对方网前。
陆哲眉毛一挑,来了兴致。
接下来的几个球,他变着法地调动着李蔷。
但她就像一堵叹息之墙——不硬顶,不强攻,却总能用最省力的方式把球挡回来,顺便给后场的王工喂出一个舒服的高远球。
“好球!看我的!”王工吼得震天响,在后场不知疲倦地起跳、扣杀。
比分胶着。
陆哲眼珠一转,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换战术,打后场。”
局势瞬间变了。
陆哲和方语晴开始疯狂推底线。
王工被调动得满场飞奔,左支右绌,嘴里的“好球”、“我来”喊得气喘吁吁。李蔷在网前沉默地移动,一次次帮他补救那些漏洞百出的回球。
赛点。
多拍僵持中,李蔷敏锐捕捉到空档,正欲起跳封网。
“闪开!我来绝杀!!”
身后突然炸起一声暴喝。
王工早就憋着一口气想挽回颜面,像辆失控的坦克从后场硬冲上来,沉重的脚步声瞬间逼近。
李蔷后颈寒毛直竖,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了反应。
屏吸,侧身,收拍,让路。
动作干脆利落,像避开脏物一般让出了位置。
王工面目狰狞地抡圆了胳膊,然而脑子跟上了,身体却没跟上。
“嘭!”
击球点完全偏离,球打在拍框上飞向天花板,最后尴尬地落在界外。
他踉跄落地险些撞网,带起的一阵风,冷冷刮过李蔷苍白的脸。
“界外!活力风暴组胜!”
“哎呀!”王工懊恼地拍大腿,转头看向缩在旁边的李蔷,“小李你怎么突然躲了?晃了我一下!不然这球必死!”
李蔷站在那里,胸口微微起伏。平缓了下呼吸,强行压下胃里翻涌的不适,慢慢直起腰,整理了一下衣角。
再抬头时,神色已恢复如常。
“抱歉,王工。”声音很轻,透着股凉意,“看您冲得太猛,怕撞到。”
王工一愣,对上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到了嘴边的埋怨硬生生憋了回去,只能讪讪摆手。
球网对面,陆哲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接下来的几轮,与其说是比赛,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屠杀”。
陆哲后场重扣,语晴网前封堵,两人配合得滴水不漏。不管谁上去挑战,不出五个回合,只有满场捡球的份。
“拆伙!必须拆伙!”
场边的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
刚喘匀气的王工眼睛一亮:“听见没?群众呼声!”他大步上前,“来来来,小方,咱俩强强联手!”
正在喝水的方语晴差点呛着,一脸惊恐地看向陆哲。
陆哲却像是没看见,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肩:“去吧警探,组织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行吧。”方语晴绝望地拖着步子挪到王工身边。
陆哲落了单,目光顺势一转,落在缩在角落的罗兰身上:“罗兰,来试试?”
罗兰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声音细如蚊讷:“我不行……真的不行……”
陆哲也不勉强,爽朗一笑,仰头灌了几口水。
随着喉结滚动,汗水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他放下水瓶,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定格在气息已趋平缓的李蔷身上。
他走过去,眼神清亮:“蔷姐,救个场?”
李蔷看着他,那双眼睛里只有坦率的战意。她顿了两秒,重新握紧了球拍。
“好。”
新对局开始。
李蔷前场,陆哲后场。
对面是还没反应过来的方语晴和兴致勃勃的王工。
陆哲发球。
手腕一挑,球又高又远,不偏不倚喂到王工最舒服的右手位。
“哈哈!来得好!”王工大喜,起跳重杀。
球飞向中路。李蔷本能举拍,身后却传来陆哲的声音:“放。”
他没有扑杀,只是轻飘飘地伸拍一挡,手腕柔和地一送。
球又飞了回去,依然是那个高度,依然是那个位置。
王工落地刚喘口气,见球又来了,兴奋地再次起跳:“再来!!”
又是一记扣杀。
这一次,球飞向网前。
李蔷刚想搓球,手腕却在触球前的一瞬停住了。
嗯?太顺了吧?
陆哲放着死角不打,为什么非要一次次挑高球?
手腕一顿,改搓为挑,又给了一个高远球。
王工即将第三次起跳时。
李蔷快速回了一下头。
身后的陆哲根本没做防守姿态,正嘴角噙笑地看着她,眉梢往对面气喘如牛的王工轻轻一挑。
遛他?
李蔷怔了一下,眼底极快地划过一丝笑意。她转回身,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遛。
对面,方语晴一开始还举着拍子如临大敌。
直到第五个回合,她看着头顶飞来飞去的球,再看看对面两人那意味深长的表情,突然顿悟。
哦?!
她脸上的苦相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她悄悄冲陆哲比了个“OK”,甚至主动退开一步,把网前空档也让了出来。
“王工威武!这球只有您能接!”
于是,场上出现了极其荒诞又和谐的一幕。
三个人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传接球练习,围成一圈,手里拿着飞盘,陪着一只精力过剩的大型犬玩游戏。
李蔷喂球,陆哲做球,方语晴喊“666”。
精准地控制着力度和落点,让王工每一次都能碰到球,每一次都觉得“只差一点点”就能得分。
“嘭!”
“杀!”
“好球——!”
王工一个人在后场左冲右突,汗如雨下,脸涨成猪肝色,却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中,宛如战神附体,以一敌二。
场边的笑声从最初的喝彩变成了心照不宣的哄笑,有人甚至笑得直锤大腿。
“王工这体能,特种兵啊!”
终于,在一个连续十五个回合的超级拉锯战后,王工已经是强弩之末,肺都要炸了。
陆哲体贴地回了一个极其“失误”的贴网半高球。
王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大吼一声,一拍子把球扣死在地板上。
“好球——!!”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和掌声,一浪高过一浪。
“王工牛逼!”
“这球杀得太漂亮了!”
“冠军!冠军!”
王工撑着膝盖,汗水顺着下巴滴答滴答落在地板上。他大口喘息着,直起腰,像个赢下奥运决赛的冠军,满脸陶醉地向四周挥手致意。
球网对面,李蔷借着调整护腕的动作,按住了指尖不受控的轻颤。
抬头时正撞上陆哲的视线,两人眼底那抹促狭的笑意心照不宣。
“手肘,”她指了指,“流血了。”
她走回长椅坐下,借着翻找东西的间隙平复急促的呼吸,随后递出一枚创可贴。
陆哲一愣,快步跨过来接住,笑得灿烂:“谢了,蔷姐。”
夜色渐浓,活动散场。
“蔷姐!”方语晴像只快乐的小鸟重新跑过来,“附近有家砂锅粥特别正宗!一起去吧?”
她眼睛亮晶晶的,那是让人无法拒绝的烟火气。
她也没忘招呼角落里的罗兰:“罗兰也一起来啊!人多热闹!”
罗兰受宠若惊地抬头,怯生生地看向李蔷。
看着那双小心翼翼的眼睛,李蔷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好像松动了一块。
“一起吧。”
正说着,陆哲背着球包出来了。
“陆哲!顺路一起?” 方语晴立刻招手。
陆哲停下脚步,目光先是看向李蔷,带着一丝征询。
李蔷迎着他的目光,语气比刚才更确切了几分:“走吧。”
四人走出场馆。
晚风扑面而来,吹散了身上的热气与汗意。空气里混杂着烧烤味、汽车尾气和不知哪儿飘来的桂花香。
方语晴叽叽喳喳地说着笑话,陆哲偶尔插科打诨,还会刻意把话题抛给沉默的罗兰,惹得罗兰脸红红地抿嘴笑。
李蔷走在他们身侧,听着那些琐碎的对话,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一些。
界线,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了。
“就在前面拐角!”方语晴指着前方亮着暖黄色灯箱的招牌,欢快的声音穿透了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