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在夜雾中晕开昏黄的光圈。
走出粥铺,方语晴的小电瓶车载着罗兰,轻巧地汇入车流。那串银铃般的笑声和“路上小心”的叮嘱,像尾气一样渐渐散去。
潮汕砂锅粥的热气还氤氲在肺腑,驱散了夜间的微寒。
总算安静了。
李蔷暗自松了口气,一直微蹙的眉宇舒展了些。
过于热烈的氛围总让她无所适从,此刻这种静谧,才让她紧绷的神经得到了真正的休息。
陆哲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很自然地侧过头:
“蔷姐,从河岸穿过去,到九孔桥那头的地铁站更近些。”
“嗯。”
无需再应对群体中那些微妙的社交信号,李蔷紧绷的肩线终于松弛下来。
两人并肩走上沿河步道,陆哲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沉默降临,却不令人不适。
“今天打得太爽了。” 陆哲打破了寂静,语调里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 “不过蔷姐,你是真的‘坏’。”
李蔷脚步微顿,侧头看他。
陆哲眼里闪着光,伸出手比划了一下:“第三个球,明明能推死角,你非要挑个高远球喂给王工。我看他当时跳得脸都紫了,你还给他喂。”
被戳穿了……
李蔷脑海里浮现出王工那副气喘如牛的样子,嘴角终于忍不住勾起一抹清浅的弧度。
“他想要扣杀。”她轻声说,“我成全他。”
“哈哈哈哈,成全!” 陆哲笑出了声,在夜色里荡开,“对,咱们这是成人之美,就是废了点膝盖。”
笑声落下,那种若有似无的隔阂感仿佛也随之消散了大半。
陆哲放慢脚步,看似随意地踢了一颗路边的小石子,语气却变得认真了几分:
“那个……蔷姐,商量个事儿呗。”
李蔷抬了抬眼。
“以后要是还有这种集体活动,或者组里团建什么的,”陆哲转过头,眼神坦荡又带着点恳切,“我能不能提前预定你的‘出勤率’?”
像是怕太直接,又笨拙地找补:“我的意思是,团队活动嘛,人多热闹点好……”
怕我介意?
李蔷听着他欲盖弥彰的补充,心里那丝不适反而淡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男孩明亮的眼睛.
他心思简单,和语晴也默契……。
沉默了片刻。
“看工作安排吧。” 语气比方才松弛了一丝。
陆哲像是得了准信,灿烂一笑:“那说定了!”
他没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
夜风拂面,带着河水的微凉。两人沿着步道不紧不慢地走着,中间依然是那段恰好的距离。
陆哲偶尔会指一下对岸的灯光,或者提醒一句路面不平,语气随意得像自言自语。
李蔷只需简单回应,甚至不需要回应。
她发现自己走路的步幅比平时稍大了一些,双手自然垂在身侧,肩颈处那片常驻的坚冰,不知何时悄然融化在夜色里。
他们沿着河岸走向九孔桥时,起初只是远处一片模糊的嘈杂。
李蔷脚步微顿,一种熟悉的警惕感如电流掠过脊柱。
距离拉近,嘈杂声清晰起来。
那是……消防警报声!
这声音!
冰冷,刺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窒息感如冰水灭顶而来。胃里的暖意瞬间化作灼热的酸腐涌上喉头。双腿发软,血液倒流。
关掉!让它停下!
整个世界在尖锐的耳鸣中轰然塌陷。
陆哲也听到了,皱眉朝声源望去。几个年轻人正举着手机对着人群中心拍摄。他低声啧了一下:“有什么好拍的……”
他们被迫走到人群外围。
议论声变得具体、尖锐,像无数把小刀飞过来:
“……直接按倒了!我的天!”
“这女的喝多了吧?这么猛!”
“你看那男的,推不开……”
“快拍快拍!”
按倒……猛……推不开……
这些词语像冰冷的碎片,伴着尖锐的警铃,狠狠凿击着她的耳膜。每一个词都化作有形的手,将那个拼命压抑的记忆,暴力地拖拽到眼前。
别过来……
陆哲凭借身高优势,视线越过人群,隐约看到一个男人被女人以侵略性的姿态纠缠压制。
他本能感到不适,刚想转头说“绕路”,却在看到李蔷脸的瞬间,所有话语都卡住了。
那张脸,苍白得像纸。
她在发抖。
控制不住地、剧烈地发抖。那不是简单的害怕,那是某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崩溃。
"走!"
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嘶哑,微弱,却用尽全部力气。
李蔷猛地转身,踉跄着冲向桥的另一端。
陆哲愣了一秒,眼底全是茫然和错愕。
“蔷姐?!”
见她根本没听见似的越跑越快,他这才慌了神,迈开腿追了上去。
……
逃离!逃离这声音,这人群!这足以将她打回原形的回忆!
身体在跑,可灵魂还钉在原地。
……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嘈杂的人群,拐进了那条僻静的小街。
李蔷终于跑不动了。她扶着冰凉的墙壁,剧烈喘息,背脊佝偻,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冷汗浸湿了衣衫,刚才那一幕还在脑海里疯狂闪回。
那个名字——李强——像枚生锈的钉子,突然从黑暗里蹦出来,刮着骨头。
他早就该死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具身体还记得?
急促的脚步声逼近。
“蔷姐!你怎么了?”
陆哲追了上来,气还没喘匀。
看着李蔷这副像是见了鬼一样的惨状,年轻男孩的保护欲让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扶住她的肩膀。
指尖即将触碰到肩膀的那一刻——
李蔷猛地缩了一下,像被火烫到一般,整个人极其剧烈地向墙角瑟缩。
她抬起头。
那眼神失去了焦距,充满了极度的惊恐、甚至带着一丝生理性的厌恶和防备。像是一把尖刀,直直地刺向陆哲伸过来的手。
陆哲僵住了。
手停在半空,尴尬且不知所措。
李蔷靠着墙,大口呼吸。全部意志都用来对抗体内尚未平息的惊涛骇浪。
她闭了闭眼,强行将那些翻涌的碎片压下去。
“……抱歉。” 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我只是……需要缓一缓。”
“没事,没事。” 陆哲连连摆手,眼神不敢再直视她,只是有些慌乱地看向四周,“这儿……这儿挺安静的,你……你别怕。”
他就那样站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像个不知所措的哨兵。
想靠近又不敢,想走又不放心。
那种年轻男孩特有的笨拙与退缩,在此刻,却成了一种最令人心安的尊重。
……
地铁站的灯光在前方亮起,像一处暂时的避难所。
“就到这里。” 她停下脚步,声音紧绷,没有看他。
她需要绝对的独处。
“好。” 陆哲点头,目光在她依旧苍白的侧脸上停留一瞬,压下了所有的疑问,“路上小心。”
她不再多言,快步走向地铁站口。
把碎片捡起来……塞回去……将那个无声的诘问,连同最后一口夜风,吸入胸腔。
到底要死多少次……才能彻底变成你?
陆哲站在原地,直到那个瘦削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惨白的灯光里。
夜风把他的夹克吹得鼓起。 他垂下眼,看了看自己刚才悬在半空的那只手,手指无意识地搓捻了一下。
随后,慢慢攥成拳,塞回口袋。
他在路灯下伫立了片刻,才再次把手伸进夹克内侧的口袋。
低头,拇指一划。
借着那瞬间亮起的微光,转身,大步没入了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