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铃仿佛在极遥远的地方响了很久。
李蔷猛地睁开眼,像个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喘息着,昨夜梦里尖锐的警报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她看了一眼时间,晚起了一个小时。
镜子里那张脸,青白,憔悴。
收拾,打车,一路匆匆。
踏入“柱相”一楼时,开放办公区的声浪扑面而来。
李蔷垂着眼,整个人散发着比平日更甚的冰冷气场,只想快速穿过这片喧嚣,遁入模型室。
楼梯口,两道人影拦住了去路。
“蔷姐!正找你!” 方语晴挥舞着手里的图纸,元气满满:“詹工觉得‘云谷’的中庭还要调,还有两个展会的急活儿塞过来了,夏师傅那边抽不开身,指名要你修。”
抬手,接过图纸。
她感觉到另一道目光。
陆哲站在方语晴身后半步,一个刻意保持疏远的距离。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着打招呼,只是在她看过去时,极快地点了下头,眼神立刻飘向别处。
局促,躲闪。
李蔷心里一沉。
“知道了。” 她声音低哑,没再看他,率先走向模型台。
三人围着模型台展开讨论,密集的交流让紧绷的神经暂时麻痹。当方案框架终于成型,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松懈。
就在这时,几句闲聊碎片般飘了过来。
“听说了吗?昨晚九孔桥出事了!”
“动静挺大,好像还上了同城热搜?”
王工端着茶杯凑过去,语气带着看热闹的随意:“哦,‘桥震门’啊。这世道,真是活久见。”
“桥震门?”方语晴好奇地扭头。
李蔷握着美工刀的手瞬间僵住。那一秒,世界仿佛被按了静音,只剩下那些字眼被无限放大。
“一个女的,喝多了还是怎么,直接把一男的给……按那儿了?” “真的假的?这么生猛?” “好多人都拍了……那男的开始还想推开,后来就没动静了……”
推开……没动静……按倒了……
李蔷的脸色一寸寸灰败下去,呼吸滞涩,仿佛被人死死掐住了喉咙。
身侧忽然一暗。
陆哲上前一步,身形有些僵硬地挡在了她与声源之间。
“这——”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卡住了。
紧接着,他伸手去拿她手中那几张濒临变形的图纸。然而,指尖刚碰到纸面,却没拿稳,图纸“哗啦”一声轻响。
李蔷猛地一颤,颓然抬头。
“这里太吵了!” 陆哲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急躁
他一把抓过图纸,几乎是从她手里硬生生“抽”出来的。
“思路都打断了!我们上楼!上楼对着模型实物讨论,更直观!”
动作慌乱,语气急促。
他涨红着脸。
没等李蔷反应,陆哲已经转身冲向楼梯,背影狼狈得像是在逃跑。
她呆了一下,随后,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本能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逃离。
逃离这片几乎令她窒息的声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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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模型室成了李蔷唯一的堡垒。
“云谷”的细节优化尚未收尾,詹工临时交代的修复任务又堆叠而来。
夏师傅来看过一眼,丢下一句“料性不对,你先顶着,我那边催得紧,拿不准再叫我”,便匆匆离去。
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李蔷肩上。
她几乎将所有醒着的时间都抵押给了这方寸之地。
台灯的光晕是她白昼的太阳,切割垫上的刀片和构件是她防线的砖石。
她用这种极致的专注,对抗脑海中闪回的警报。
陆哲和方语晴是这孤绝之地与外界仅存的连接。
午餐时间,他们雷打不动地出现,有时还会带一杯她偏好的无糖茶饮。
“我的天,这班真的要上满七天吗?”方语晴看着日历哀嚎,“我感觉我的灵魂都给公司燃尽了!夏师傅修仙去了吗?”
陆哲一边帮李蔷整理边角料,一边接口,语气试图轻松:“燃尽?语晴,不要弃疗!留点碳渣五一烧!还有,蔷姐,你看我们像不像无情的人肉打印机?每小时一度奶茶?”
偶尔抬头,面对陆哲带着笑意的询问,李蔷只是点点头,又垂下目光。
她感知到了陆哲的变化。
周初那种阳光般的随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周到。
他依旧带来茶点,询问进度,但他不再直视她的眼睛,眼神里多了一层审慎的衡量。
周四上午,詹工突然出现了。
他在古建模型前驻足良久,又转向“云谷”的中庭方案。 修长的手指在模型上空虚划几圈,眉头紧缩。
“这个流动感……”他沉吟着,“感觉……还差一点‘呼吸’。”
方语晴立刻上前:“您是指绿植层次?”
詹工缓缓摇头:“不是物,是气,是那种被空间温柔引导的氛围感。现在太‘实’了,不够‘飘’。”
李蔷和方语晴交换了一个眼神,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茫然。
陆哲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试图破局:“詹工,是不是更强调叙事性?”
不置可否,詹工只是看向李蔷:“李蔷,你的手最稳,心也静。再品品,想想怎么让它‘活’起来。试试更‘轻’一点?”
詹工背着手离开了,只留下一室寂静和一堆抽象。
方语晴垮下肩膀:“氛围感……‘飘’……‘轻’……蔷姐,你品出什么了吗?”
李蔷凝视着模型,感到一阵无力:“先按他说的,‘轻’一点处理看看。”
午饭时,方语晴扒拉着饭盒长叹:“唉!男人的脑回路!真的!没救了!直接说‘把隔断做薄点’不行吗?”
陆哲笑着耸肩:“冤枉!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表里如一,从不搞哑谜。”
“咔哒”一声轻响。
他极其顺手地拧开一瓶矿泉水,看都没看一眼,精准且丝滑地推到了李蔷手边。
李蔷茫然地看着那瓶水。
他好像……特别担心我会因为这点压力而当场碎掉?
“啪”一声脆响。
一双筷子又丝滑递了过来……
甚至都没耽误他继续跟方语晴斗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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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夏师傅不知何时踱了过来,静立一旁。
他没有出声,只是那样看着。
李蔷后颈一阵发毛。
就在她几乎要绷不住时,那道目光终于从她手上移开,落向桌面打磨光滑的木料。
“手稳,心细,料也磨得服帖。” 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这活儿,很多人沉不下心。”
“嗯…….”
李蔷动作未停,轻舒了一口气。
夏师傅拿起一片废弃的薄木,在指间捻了捻:“有些料,天生纹理不对,强扭过来,早晚要裂。找到合榫的,是它的造化。”
像微风吹过深潭。
话中有话,看不清,摸不到。
“……手艺是有了,路子还长着。”
夏师傅背着手踱走了。
她心里一阵发涩。
这些话像散落的密码,无从拾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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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那种无形的张力依旧持续着,陆哲依旧周到,距离却更远了。
他不再随意靠在她工作台边,而是站在稍远的位置。询问难点时,语气温和,眼神却像在解读复杂的方程式。
李蔷不自觉地在他面前更加“规范”自己,动作更轻,呼吸更平。
这像一场无声的考核,消耗着她本已稀薄的心力。
摇摇头,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从老到小,沟通非要搞得像解谜……男人,真是麻烦……
手却无意中提着速。
下班前,她甚至超额完成了任务,詹工也难得给了肯定。
带着一丝奇异的充实感,她准时离开。
刚坐上回家的公交车,手机震动。
是王工:「李蔷,今日进度如何?下次若提前离开,请在群内报备。后续几日乃关键期,望统筹好时间,保持沟通。」
冰冷的文字,瞬间击碎了那点短暂的松弛。
她靠在微凉的车窗上,闭眼,握拳,用力吸了一口气,狠狠回复:「今日工作全部完成。明白,下次会提前报备。」
放下手机,望着窗外飞逝的流光溢彩,一阵深彻的无力感袭来。
陆哲审慎的眼、王工冰冷的信息、夏师傅抽离的背影,詹工抽象的玄学,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究竟看出了什么?
那种被无形目光丈量、评估的感觉,如此真切。
公交到站。
拖着灌铅的双腿下车,伴随着腰间的咔咔声,李蔷鬼使神差地转向了妹妹提过的“心语普拉提工作室”。
或许,在那里的呼吸中,能暂时逃离这些无处不在的审视,逃离那根越缠越紧的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