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语普拉提”。
招牌不大，深蓝底，银灰字。
李蔷在马路对面驻足，看着那扇透着暖黄光晕的玻璃门。
绿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身体内部日积月累的僵硬和隔阂，像一层越来越厚的茧。妹妹的期望是外因，但内里，或许也有一丝微弱到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她想试试。
穿过马路，推门。
没有预料中的香氛或甜腻音乐，空气中只有淡淡的类似草木根茎清苦气息。
前台是一位眉眼温和的年轻女子，只是微微点头：
“您好，是来体验的客人吗？请问有预约吗？”
“……李蔷。” 她声音有些紧。
“哦……看到了，” 前台在电脑上敲了几下，“是李娟女士帮您预约的单人体验课，对吧？”
李蔷点点头。
“宋老师还在上课，还有五分钟，您稍坐。”
李蔷在靠墙的长凳上坐下。凳子是实木的，有点硬。
正前方就是更衣室的通道。
门帘半卷着，不时有年轻女孩进进出出。有人穿着紧身瑜伽裤，线条毕露；有人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肆无忌惮地笑着聊天。
“那个内衣太紧了，勒死我了。” “哎呀，你那是胸大……”
毫无防备的女性气息扑面而来。
李蔷的目光有些发直，随即假装自然地看向天花板。
脑海里却全是另一幅画面
—— 监狱的公共浴室。
赤诚相见，蒸汽氤氲。那里是地狱的坦诚。
你是什么东西，大家都清楚。
可，这里是人间。
她们都以为她是同类。
如果她走进去，走进那个更衣室。
脱下风衣，脱下遮掩线条的衬衫。
在那明晃晃的灯光下，露出底下那具被激素和手术刀精修过的、光洁得近乎失真的身体。
哪怕她藏得再好。
但是，如果？
如果有一个人多看一眼。
如果有一个人看出来她稍宽的肩。
如果有一个人察觉到了她那从未拥有过也永远学不会的女性气质。
她会怎么办？
逃走？被报警？然后送回那里？
挺好，送回去也挺好。
至少，地狱是真的。
李蔷觉得嗓子发干，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她感觉自己像个披着人皮的怪物，误闯进了人类的澡堂。
跑吧。
现在走还来得及。回到出租屋，锁上门，那里才是安全的。
她真的站了起来。脚步已经转了一半，手即将摸到门把手。
“李小姐？”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不低，甚至没什么情绪起伏。
李蔷滞住，回头。
一个穿着深灰色运动服的女人站在训练区门口。手里拿着水杯，并没有看她，像是在看手里的课程表。
她看起来三十五六岁，不化妆，头发随意挽着，站姿很松弛。
“你是来体验的？” 她走到近前，并没有那种服务业的热情，反而很淡，“我是宋清言。”
“……是。”李蔷的声音有点哑。
“哦，体验课，不用换衣服了。”宋清言扫了她一眼，语气平淡，“直接进来吧，先做个简单评估。”
说完，她转身走向一处相对私密的角落，没再多看李蔷一眼。
李蔷那口气才终于喘了上来。
她看着那个松弛的背影，过了几秒，松开了门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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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估过程出乎意料的简单。
没有仪器，没有触碰。只是几个基础动作：弯腰、举手、踏步。
“久坐比较多？”宋清言问。
“嗯，工作关系。”
“肩颈紧张。呼吸比较浅，只在胸腔。”宋清言看着她，“核心力量……有待唤醒。”
“不过，硬件条件很好。”宋清言忽然说。
李蔷一愣。
“手长脚长，跟腱很漂亮，这种比例，练出来线条会非常美。很多女孩子想要都没有。”
漂亮？
这具她视为“刑具”的身体，在这个专业人士眼里，竟然是……美的？
“……谢谢。”李蔷低下头，有些不知所措。
“躺下吧。”宋清言指了指垫子，“我们先感受一下呼吸。”
李蔷躺了下去。
放弃直立让她感到一种本能的不安。
“闭上眼。”
宋清言的声音很稳，像沉静的水。
“吸气——肋骨打开，呼气——把气息送到小腹。”
胸口剧烈起伏，气流卡在喉咙口，怎么都沉不下去。
连呼吸都不会了吗？
“别急。”
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肋骨侧面，带着笃定的热度。
“你把核心锁死了，在对抗什么？”宋清言的声音就在耳畔，“松开牙关，让我的手陷进去。”
李蔷一怔，这才发觉自己的牙齿正死死咬合着。
她试着松开。
呼气——
再一次吸气时，那只手仿佛成了引路标，腹部终于艰难地沉了下去。
“很好。哪怕是一毫米，也是看见。”
“呼气，骨盆卷起，像个勺子。”
李蔷笨拙地模仿着。关节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生涩摩擦。
这真滑稽。
她曾用这具身体去施暴，去承受刑罚，去厮杀。
而现在，她躺在粉色的瑜伽垫上，努力地……学做一个勺子？
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杀得生疼。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指尖轻轻将几缕碎发别到了耳后。
动作轻柔、自然，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妩媚。
“这就对了……保持住。”
随着呼吸深入，那种生涩感慢慢退去。
脑海里那些嘈杂的警报声，突然停了。世界只剩下呼吸的流动，肌肉微酸的颤栗，以及汗水划过皮肤的微痒。
这是一次短暂的、无声的停火。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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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身体有它的记忆，需要耐心唤醒。”宋清言递来简单的反馈和建议，“重要的是，你开始愿意去听它了。”
“等你准备好了，随时联系我。”
李蔷接过，低声道谢。
听它…… 这句话留下了印记。
不仅是听它现在的僵硬与抱怨，或许，也包括聆听那些被深埋的、属于不同时空的身体记忆。
走出工作室，夜风清凉。
她清晰感受着身体内部的酸胀，每一步都像在接收来自肌肉的微弱信号。
她拿出手机，慢慢敲下回复：
「娟，试过了」
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诚实：
「很累，身体像不是自己的」
又停顿了一下，加上了最后一句：
「但……有那么一瞬间，脑子里的声音，停了。」
发送。
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
每一步，足弓的起伏，小腿肌肉的收缩，以及那个“有待唤醒”的核心。
不是解决，不是顿悟，只是……一个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