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偌大个锦水城,就是个五行八作的大茶馆!”
陆哲站在东仓印记入口广场中央,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股老茶馆说书人的沧桑。
他指挥着李蔷、方语晴和另外两位同事围成一圈,扬起手中泛黄的旧地图,目光眺望远处保留的烟囱。
“从前,这儿能听见机床轰鸣、汽笛声响……”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挥动地图,仿佛拂开历史的尘雾。
“如今,我们——”声音陡然扬起,“就是这片新海域的探索者!我们的藏宝图——”他晃了晃地图,“已就位!”
李蔷安静地站在位置上,对这种略显夸张的仪式感到一丝莞尔,却也配合地没有移动。
“出发吧!各位船长!”陆哲扣上草帽,手臂一挥。
“好耶!”方语晴就要冲出去。
“等等——!”陆哲猛地叫住大家,“忘了最重要的事!出发照!保持队形!”
就在他手忙脚乱调整手机时,一对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夫妇经过。
男士高大帅气,女士美丽高挑,目光温和地扫过这群年轻人。
“阳,瞧他们,真有意思。”女士轻声对丈夫说。
陆哲抱歉地笑笑,对方回以理解的笑容。
“好了!”陆哲检查完照片,表情再次严肃,“现在宣布航行条例!核心原则是——避开麻瓜!”
“知道啦!不能让人发现我们在寻宝嘛!”方语晴抢答。
这番对话飘进那对夫妇耳中,丈夫忍不住轻笑,对着陆哲友善点头。陆哲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但还是坚持完成了“潜行手册”讲解。
李蔷的指尖划过手机屏幕,地图上坐标点如星辰散落。
陆哲还在手舞足蹈,她的目光却已锁定最近的一个坐标——一座改造后的冷却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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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宝,正式开始。
第一个雕塑广场的藏点。
壮实同事过于明显的东张西望很快引来路人侧目。陆哲立刻上前搂住他的肩膀,试图用热烈的球赛讨论融入环境,生硬的演技却让两人更像宿醉未醒的球迷。
“光线真好!”方语晴顺势举起手机,自然地拉着李蔷退到雕塑阴影里,镜头看似捕捉晨光,实则为李蔷创造了视线死角。
在混乱的掩护下,李蔷目光沉静,扫过金属结构接缝。手指在装饰箱缝隙间轻轻一探。
“咔。”
箱盖弹开。
几乎同时,方语晴按下快门——光恰好勾勒出李蔷低垂的侧脸,专注的眉眼在光影间显得格外沉静。
“找到了!”
她正要展示宝藏,目光瞥见照片,脱口而出:“好美……”
陆哲正弯腰要看藏宝盒,闻声凑过来瞥了一眼屏幕,又迅速收回视线,战术性轻咳一声:“先看看宝藏是什么?”
打开的藏宝盒往前推了推,里面躺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齿轮徽章,泛着温润光泽。
陆哲取出徽章,又摸出一个小巧的黄铜哨子,哨身磨得发亮。
“我爷爷的旧物,”他轻声解释,“小时候他总说,迷路时就吹响它。”
他将哨子凑到嘴边,吹了一声极轻、极短促的哨音。
清脆,悠远。
像是一个隐秘的信号,正式开启了这场冒险之旅。
随后,他将哨子放进盒子深处,重新推回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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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自然分流,喧闹声四散。
李蔷径直走向那座最高的旧冷却塔。
沿着生锈的旋转楼梯拾级而上,将人群嘈杂踩在脚下。到达顶层观景台时,风明显大了起来,吹乱了她额前的发丝。
她并没有急着寻找所谓的线索。
走到栏杆边缘,双手一撑,轻巧地坐了上去,双脚自然地垂在半空中,晃荡着。
这个高度,刚刚好。
既能将园区尽收眼底,又能从社交的网中暂时抽离,获得一种掌控全局的安稳感。
风从耳畔掠过。
她眯起眼,看着下方如蚂蚁般的人流,陆哲和方语晴正鬼鬼祟祟地穿过草坪,像两只快乐的田鼠。
视线拉远,扫过整个园区。
那些交错的管道、严整的厂房布局、流水线般的动线设计……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刻骨铭心的熟悉感。
精密、严谨、冷酷,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就像她的人生。
无论是当年作为“李强”走进工厂,还是如今作为“李蔷”走进这个躯壳。
都是一种主动又被迫的选择。
她并不喜欢这里,但奇怪的是,她似乎天生擅长这种“被选择”的人生。
低下头,摊开手掌。
在阳光下,这双手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轻轻握拳,感受指节弯曲的力度。
在这里,在皮囊之下,那个少年或许从未离开,他只是换了一身伪装,继续在这个精密运转的世界里冷眼旁观。
“呼……呼……” 一阵粗重的喘息声打破沉思。
戴眼镜的男同事爬上来,满头大汗:“李……李蔷姐?你也在这儿啊……那个,宝藏找到了吗?”
李蔷侧头看他,眼神无波。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抬起白皙的手,向身后的铁门方向指了指。指尖在空气中划过一道线,悬停在门后阴影里齐胸高的位置。
眼镜愣了一下,半信半疑地走过去,伸手一摸。
“啪。”
暗格弹开。
“找到了!”他惊喜地掏出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画满了横线和圆点。
他掏出手机对照表查阅好一会儿,才兴奋地挥起了拳头。
转过身,看着一旁饶有兴致、神色清冷的李蔷,故意清了清嗓子,神秘停顿。
李蔷静静看着他,嘴角噙着极淡的笑。
那个答案,早在她心里随着那串熟悉的电码默念出声。
“致无畏的探索者!”眼镜终于喊了出来。
李蔷微微点头。
算是?来自漂亮姐姐的赞赏?
“蔷姐——!快下来!你在上面坐了一早上啦!” 下方传来暖阳般的呼喊。
李蔷低头。
方语晴正跳着向她招手,像一朵盛开的花。陆哲站在一旁,举着一个大得夸张的望远镜,比了一个大拇指。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她垂在半空的脚踝上。
春风肆意地舞动。
本该转身的脚步停住了。
或许是高处的风太自由,或许是那句“无畏的探索者”还在心头激荡。
手比理智更快,她抬起臂,向着下方那两个小小身影清晰地挥了挥。
这算是?对人间的回应?
而后,回望了一下远处的烟囱,撑着栏杆,轻盈地跳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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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冷却塔出来,陆哲和方语晴早已不见踪影。
李蔷并不着急,拿出手机看了眼定位,地图显示下一个坐标就在不远处。
穿过一片肆意生长的野生茑萝松,那些星星点点的红色小花在枕木间倔强地开放着,给锈迹斑斑的铁轨添了几分生机。
在定位点附近的长椅坐下。
这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她单手托腮,目光虽然落在前方的信号灯上,思绪却早已飘远。
这个点了。
不知道小娟此刻是否正西子湖上泛舟?
那里的风,应该比这里更软一些吧。
正放空着,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在林荫中闪烁。
陆哲和方语晴挽着手臂走近,像所有游玩的小情侣。只是细看之下,方语晴的步子有些过于雀跃,陆哲拿草帽的姿势也略显刻意。
两人走到信号灯下。
“都怪你!”方语晴忽然娇嗔一声,佯装生气地跺了跺脚。
陆哲配合地笑着后退躲闪,手中的草帽像是没拿稳,“不小心”向上抛去——
“咔。”
正好挂在高高的信号灯罩边缘,晃晃悠悠,欲坠不坠。
“哎呀,这下糟了。”
陆哲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扰,随即快步走向李蔷。
“不好意思,女士,借过一下?我拿个帽子。”他礼貌地欠了欠身,仿佛面对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说话间,目光极快地往灯罩内侧一瞥,手指隐蔽地向上指了指。
李蔷抬头。
视线扫过那顶滑稽的草帽,又落向灯罩内侧幽暗的阴影,那里隐约吸着一个金属微型容器。
了然。
“我帮你拿。”声音很轻。
她起身踮脚,抬手。
修长的手指掠过粗糙的铸铁灯罩内侧,在取下草帽的同时,指尖灵巧地一勾。容器悄无声息落入掌心,瞬间被袖口掩盖。
下来时,身体微晃。
陆哲非常自然地伸出手,虚扶了一把她的手肘。
既绅士,又巧妙用背影挡住了路人视线。
“太感谢了。”
他接过草帽,目光在她紧握的右手上停留一瞬,嘴角扬起会心微笑。
“看你还敢不敢乱扔!”
方语晴这时候才小跑过来,笑嘻嘻地戳了戳陆哲的胳膊,完美杀青。
任务完成,三人继续前行。
李蔷习惯性走在最前,步伐利落拉开距离。
身后传来脚踩落叶的沙沙声和压低的笑语。
她的脚步微不可察地迟滞了一下,步幅无意识地收敛,频率放慢。
直到那两道年轻的影子追上来。
阳光透过梧桐叶洒下跳跃的光影,与她在斑驳枕木上重叠。
这一次,她没有再加速。
三人并肩而行,只有风吹树叶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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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线索指向展厅中央那台庞大的冲压机床。
提示:“找到心脏”。
众人围着钢铁巨物无从下手。
“这也没缝啊?”方语晴举着手机电筒,脸几乎贴到了铸铁外壳上,“难道在底下?”
陆哲指了指侧面:“这儿有个半透明的观察窗,还有个……投料口?”
李蔷走过去。
确实,在主传动轴的侧护板上,镶嵌着一块早已泛黄起雾的有机玻璃视窗。视窗上方,开着一个仅容两指宽的狭长投料槽。
透过浑浊的视窗,隐约能看见底部的空腔里堆叠着几个模糊的纸团和物件。
“拿不出来啊。”陆哲伸手进投料口,够不到底,“这设计太反人类了。”
李蔷的目光却落在了投料口边缘。
漆皮脱落,露出银白划痕。
那是被硬物反复暴力撬动留下的,透着气急败坏的蛮力。
她仿佛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在这里咬牙切齿踹机器的样子,嘴角微抽。
“蔷姐?”方语晴回头看她。
李蔷没说话,轻轻绕过陆哲。
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皓白手腕。这双手显得过于柔弱,与工业巨兽格格不入。
但手一搭上机床,气质变了。
指尖顺着纹理滑动,停在侧护板下方两个不起眼的散热鳍片之间。
没有螺丝,只有两个隐蔽的压力暗扣。老式机床的逻辑——防君子不防同行。
吹掉上面的浮尘。
双手按住暗扣,手腕下沉,借腰力一巧劲上提。
“啪嗒。”
清脆的咬合声回荡,那个伤痕累累的护板,在她手下温顺弹开。
“卧槽……”陆哲脱口而出,“开了?!”
方语晴瞪大眼:“蔷姐你会变魔术吗?”
李蔷捻了捻指尖沾染的一点黑油。机油味冲淡了护手霜味,久违的掌控感顺着指尖流回身体。
护板卸下,底部的“宝藏”暴露在萤萤灯点中。
最底下是透明袋包好的旧铁盒,里面是那张最早的纸条:
「给找到这里的你:
我父亲在这里做了三十年钳工。
他总说这台‘老三号’是他的老伙计。
去年他走了,上个月听说工厂也要拆了。
如果你能打开这里,一定是懂它的人。请别让它被忘了。
——马师傅的儿子,2012.3」
老三号。
父亲李建国也在某个编号旁边,穿了一辈子的工装,最后却没和自己的老伙计告个别。
而在铁盒旁边,散落着各式各样的硬币、车票和不知谁留下的糖纸。
在一堆杂物中,李蔷的目光被一种莫名的直觉牵引,停在了其中两个“闯入者”身上。
一个揉得死紧、皱皱巴巴的硬烟盒纸团,特别大。
捡起来,展开。
纸张粗糙,字迹飞扬跋扈:
「操,玩神秘是吧?这破铁皮罐头,姐不陪你玩了!」
而在纸团里,裹着一枚小小的、沉甸甸的东西。
一枚黄铜做的蔷薇花徽章。
做工很粗糙,边缘甚至有些磨手,像是手工打磨的半成品。
好久不见啊。
李蔷将徽章攥在手心,哪怕棱角刺痛掌心。
另一个,其实在护盖刚打开时就看到它了。
那是一张折叠得严丝合缝,边角锐利的便签,很新。
还没完全展开,那个隐隐露出的清瘦利落字迹就让她呼吸一滞。
「给后来者:
世界是座巨大的废墟,我们都在修补裂缝。
如果你找到了这里,说明你也曾在黑暗中摸索过开关。
愿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2013.4」
没有署名,但她知道是谁。
指尖在“光明”二字上停了一瞬。
“蔷姐,上面写了什么?”方语晴好奇地探过头来。
李蔷不动声色合拢手掌,把纸条、便签、徽章都收进了掌心。
“没什么。”声音很轻,很稳,“一些……过去。”
她掏出随身签字笔,在便签背面郑重画了一个符号。
一个简单的、向上的箭头。
↑
然后,她掏出那个从未用过的草莓发圈,连同手里的小玩意放进铁盒。
将“马师傅儿子”的纸条郑重放在最上面。
护板重新扣上。
“咔哒”。
严丝合缝。
李蔷没有立刻起身。
她在护板暗扣位置,轻轻画了一个圈。
记号笔在铸铁上留下红色痕迹。
如果未来还有人能读懂这台机器,这个圈,也许就是钥匙。
“走吧。”她起身,拍了拍衣摆的灰尘。
转身时,夕阳穿透高窗,金色光柱中尘埃飞舞。
那对年轻夫妇正推着婴儿车经过。
阳光镀上光晕,婴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空气中的光尘。
陆哲望着那对夫妇。
年轻的妻子正俯身在婴儿车旁,阳光为她的发梢镀上金边。细碎笑语声中,婴儿胖乎乎的小手正指着那台巨大的机床。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李蔷。
她也正静静望着那个方向,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
“蔷姐?”陆哲在光影里回头。
李蔷正眯着眼,嘴角那一抹紧绷的线条终于彻底舒展,露出一个虽浅淡、却真正属于春天的微笑。
“来了。”
她迈开步子,走进了那片金色的暖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