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雅是被厨房传来的轻微响动和食物的香气唤醒的。
不是平日里简单的豆浆油条，而是更复杂的、带着户外野餐意味的香料味道——孜然、迷迭香，还有一点点柠檬草的清新。
她走出卧室时，爸妈已经在忙碌了。
一张折叠野餐桌在客厅中央摊开，像个小型指挥中心，摆满了食材和用具。
“醒啦？” 妈妈系着围裙，正低头往鸡翅上刷秘制酱料。听到动静，她抬起头，脸上是轻松的笑意。
“快去洗漱。今天不去人挤人的超市，你爸说带我们去郊区一个农贸市场，顺路。”
她说着，用手肘碰了碰旁边正在摆弄一个崭新卡式炉的爸爸。
“是吧，老林？你这新玩具研究明白了没？”
爸爸扶了扶眼镜，信心满满地拧下点火开关。
“噌”地一下，蓝色火苗稳定蹿起。
“那是，也不看是谁。”他得意地关掉火，抬头看向林小雅，“你妈说得对，那边的本地菜和河鲜都不错。对了，你那个旧双肩包拉链修好了吗？我昨天好像看到它在阳台晾着。”
他还记得上周这件小事。
林小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嗯……还那样，有点卡。我自己来弄就好，爸。”
她走到餐边柜，拿起一个苹果：“我去洗漱。”
“哎，这个苹果先别吃。”妈妈叫住她，“刚调了蜂蜜柠檬水，喝那个润润嗓子。昨晚是不是又看书看到很晚？”
林小雅看着妈妈递过来的杯子。
温热的，飘着两片柠檬。
“谢谢妈。”
酸酸甜甜的味道滑过喉咙。
她看着父母一个检查装备，一个腌制食物，配合默契，仿佛已经演练过多次。
心里有些恍惚。
自从“那件事”之后，节假日对她而言，通常意味着把自己关在房间，或者躲进图书馆。 像这样全家一起、目标明确地准备“出去玩”，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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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农贸市场的路上。
一开始是电台的早间新闻，爸爸听了一会儿，随手连上了蓝牙。
旋律轻柔流淌，带着些许空灵感的英文歌——
Sleep don't visit, so I choke on sun
And the days blur into one
And the backs of my eyes hum with things I've never done
...
林小雅坐在后座，目光掠过窗外飞驰的田野。
是Radical Face的《Welcome Home》。
Welcome home...
歌词轻轻撞进耳朵。
她下意识抬眼看向后视镜。
镜中映出父亲专注开车的侧脸，还有副驾上妈妈跟着旋律轻哼的样子。
车窗玻璃上，映着自己模糊的影子。
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柔软而微甜的弧度。
她把身体往后靠了靠，更深地陷进柔软的椅背里。
手指轻轻在手机屏幕上划过，最终也没有点开任何App，只是安静地听着，任由旋律在车厢里回荡。
……
农贸市场不大，却像口沸腾的红油锅。
空气里混着花椒的酥麻和刚出炉锅盔的油气。二荆条堆成红山，折耳根码得白嫩，全是鲜活劲儿。
妈妈显然是这片江湖的高手。
前脚还在尝手工豆瓣，跟老板娘切磋“海椒晒得够不够干”；后脚就杀到水果区，为了两毛钱的零头拉锯战，最后不仅抹了零，还顺走一把小葱。
爸爸则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手里举着串红亮亮的糖油果子，嘴角还沾着芝麻，却蹲在竹编摊前跟老板大谈“十字编法”。
“爸，你先把嘴里的糖擦擦再谈工艺吧。” 林小雅看他那副嘴角流油还要装研究员的样子，“还有，咱家不需要买个簸箕回去晒谷子。”
“你不懂，这叫民俗调研。”爸爸把最后一颗果子塞进嘴里，含糊辩解。
林小雅跟在身后，看着父母融入这片烟火色。
直到妈妈举着两串挂着白霜的葡萄：“小雅，龙泉驿刚下来的，尝尝？”
果皮微涩，果肉爆开酸甜汁水，带着阳光的温热。
“嗯，甜的。”
妈妈眉梢瞬间舒展，比刚才砍价赢了还要得意。
“好！那就要这个！老板，再给我称两斤脆桃。”
爸爸也不知何时凑过来，神秘兮兮掏出一个热乎的油纸包。
打开一看，焦糖色裹着饱满的花生仁，香气直钻鼻子。
“刚路过炒货摊，” 他献宝似的递过来，“小时候你最爱吃这个，每次上大集都要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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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郊的露营地依傍着小水库，草地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暖烘烘的。
“小雅，把那根撑杆递给我……不对，是短的那根……哎呀，你看说明书了没？”
林小雅有些笨拙地配合着，额角渗出细汗，但动作很认真。
妈妈在一旁铺开野餐垫，仔细压好四个角。
“老林，你行不行啊？帐篷钉往这边敲一点，不然下午太阳该晒着垫子了。”
“知道了知道了，总指挥。”
终于，帐篷支棱起来了。
林小雅长出了一口气，拿出湿纸巾擦了擦手，顺势瘫坐在柔软的野餐垫上。
妈妈递过来一瓶冰镇苏打水和一块干净的湿毛巾。
“擦擦汗，看这小脸热的。”
林小雅接过毛巾，轻声道谢。凉意敷在脸上，那股燥热瞬间褪去。
她抱着膝盖，舒服地眯起眼。
看着妈妈像变魔术一样从保温箱里拿出各式食材，分门别类地码放整齐，又看着爸爸在一旁哼着小曲，慢条斯理地组装他那根宝贝钓鱼竿。
风很轻，一切都刚刚好。
“爸，你这装备……越来越专业了啊。”
“那是，”爸爸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开始上鱼饵，“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今天争取钓条大的，给你妈加餐。”
他说完，就架好了他的钓鱼竿，在水库边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戴上草帽，身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林小雅洗完葡萄，也搬了个小马扎，在离父亲不远的地方坐下。
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
那时他在锦水工作，只有周末才匆匆赶回小县城的家。
只要天气好，他总会带着小小的她去河边。 他不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钓鱼。而她就在旁边玩泥巴，或者看蚂蚁搬家。
偶尔回来晚了，父女俩就去巷口那家老面馆。
爸爸好那一口红油滚滚的燃面，呼噜呼噜吃得满头大汗，直喊“过瘾”。
林小雅从小就不能吃辣，每次只小心翼翼地挑几根不沾辣椒的面条，然后专心致志地捧着冰凉的唯怡豆奶，用那股甜意去对抗舌尖偶尔沾染的麻辣。
那时的她并不理解父亲的奔波，只知道有他在身边，就有一种稳稳的安全感。
后来，见面的频率从一周一次，变成了半个月，再到一个月……
时光拉长了距离，却没能冲淡那份依赖。
就像现在。
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父亲回过头，对她露出一个淡淡的、询问的笑。
林小雅摇摇头，回以浅笑。
父亲便点点头，没话找话似的指了指水面上的浮漂：
“看着点浮漂，动了就告诉我。”
“知道了——今天不要当‘空军’啊，父亲大人！”
“额……嘿，你这小丫头，等着瞧！”
“哈哈哈哈！”
“嘘——轻点！把鱼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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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给营地镀上金色，炭火发出噼啪轻响。
“来，小雅，这个鸡翅给你烤。”
妈妈递过几串鸡翅，自己去处理爸爸下午的“战利品”——两条不算大的鲫鱼。
林小雅接过烤串，扫了一眼那两条可怜的小鱼，又瞥了眼旁边假装看书的爸爸，故意发出一连串意味深长的“啧啧”声。
爸爸头都没抬，却立刻开始“远程指导”。
“火太大了，往边上挪挪……翻面，勤翻面！哎呀，都快闻到焦味了！”
“你！……”
本就不熟练的手法，加上耳边的“瞎指挥”，林小雅成功手忙脚乱。
“知道了知道了！” 她试图集中精神，结果一着急，边缘直接蹭到了红炭。
滋啦一声，焦糊味飘了出来。
“啧啧啧！”
“哎呀！” 林小雅看着那块明显的焦黑，又急又气地跺了跺脚。她回头瞪了一眼，带着点撒娇的恼火： “都怪你！看，糊了吧！”
“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爸爸放下书，毫无诚意地举手投降，“糊了也算我的。”
“等下都给你吃！”
“额……”
“不准不吃！你自己说的！”
面对“漏风小棉袄”的精准报复，爸爸只能苦着脸接下。
“小雅，别听他瞎说，糊一点没事。” 妈妈在一旁处理鱼，头也不抬地加入战局，顺便补刀：“总比某些人强，回回追求什么‘美拉德反应’，最后端上来一盘黑炭。”
“嘿，哪次你不是都吃完了？”爸爸立刻不服气地辩解。
“明天回家你洗碗！来，小雅，尝一口。” 妈妈瞬间夺回家庭主权，夹起一块烤好的茄子递过来。
林小雅一边看着吃瘪的爸爸偷笑，一边张嘴接过。
蒜香浓郁。
“好吃，谢谢妈。不辣，刚刚好。”
妈妈满意地笑了。
“好吃就多吃点，来，再张嘴。”
自从搬到锦水，妈妈脸上的笑容似乎比在小县城时多了不少。
也许，离开那个地方，对父母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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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只剩暗红余温，偶有火星轻爆。
一家人裹着薄毯，并排陷在露营椅里。
爸爸开了冰啤酒，给自己和妈妈各倒一杯，妈妈刚习惯性拧开保温壶要倒热茶给女儿。
“妈，等等！”
林小雅献宝似的摸出一个冷萃瓶，晃了晃里面琥珀色的茶汤。
“尝尝这个！冷泡柠檬乌龙，特解腻！”
妈妈看着那瓶冰凉的茶，有点犹豫：“冰的啊？我还是喝点热乎的舒服。”
“哎呀，您就尝一小口嘛！”林小雅撅起嘴，不由分说倒了小半杯，“一点都不涩，配烧烤正好！”
妈妈拗不过，抿了一小口。
“嗯……是不涩，挺清香。” 然后，她还是放下了杯子，重新捧起自己的热果茶，“不过，我还是习惯喝热的。”
“老古董。” 林小雅撇撇嘴，小声嘟囔。
爸爸强忍笑意，举起啤酒杯：“来，闺女，咱俩‘新潮派’碰一个！”
林小雅乐了，举杯轻轻一碰：“干杯！”
几口啤酒下肚，爸爸舒出一口长气，整个人陷进了露营椅里。
头顶，星空逐渐清晰。
“哎，小雅，你知道吗？” 他指了指头顶那片璀璨的银河，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的怀旧： “当年，我就靠这招把你妈骗出来的。”
妈妈正搂着林小雅，闻言哼了一声，手里的蒲扇摇了两下： “谁被你骗了？我是看你可怜。”
“嘿，你别不承认。” 爸爸侧过头，借着微弱的火光看着妈妈： “那时候我就跟你妈说，今晚天象异常，有流星雨，我在河堤等你，不来后悔一辈子。”
“结果呢？” 他笑着摇摇头，喝了一口酒： “那天晚上蚊子把我们俩咬了一身包，流星没看见几颗。其实我看什么星星啊，我就光看她了。”
林小雅依偎在妈妈怀里，感觉到妈妈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随后变得更加柔软。 妈妈的手轻轻抚摸着林小雅的发顶，指尖温柔。
借着夜色，她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嘴上却不饶人：
“少在那儿美化自己。” 她低下头，对怀里的林小雅揭短，“小雅，你别听他吹！他那时候笨得很，除了看星星就是约钓鱼。每次都信誓旦旦说找了个好地方，结果呢？我们在河边坐一整天，喂了一天的蚊子，最后提着个空桶回去。我！都！替！他！害！臊！”
“谁说空桶了？” 爸爸突然坐直了身子，声音拔高了一度。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身边的妻女，嘴角勾起一抹有些赖皮的笑。
“我那不是钓到了吗？”
他指了指妈妈，又指了指林小雅。
“这不，最大的鱼，就在我旁边吗？”
林小雅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一枚啤酒瓶盖划过天际。
爸爸身手敏捷地一偏头，躲过了那枚“暗器”。
不等妈妈发动第二轮攻击，立刻指着东南方的天空。
“哎哎哎！别动手！看上面！”
“小雅，快帮我找找，那个……四天王星应该出来了？”
“爸……就出来个北落师门吧？其他早着呢……”
“那就再等等。” 爸爸重新躺回椅背，手枕在脑后，目光投向深邃夜空。
“等到心宿二出来。” 他轻声说，像是在补上多年前那个没能兑现的诺言。 “一直等到……流星出现。”
笑声渐歇，只剩旷野的风声。
林小雅裹紧薄毯，往妈妈怀里缩了缩。
她仰起头，万千星辰静默闪烁。
昨天李修琪还在讨论“平行宇宙”的宏大，而此刻，她只觉得眼前的烟火气，才是最真实的引力。
心底的阴影或许还在，明天也依旧未知。
但至少今晚，在这片星空下，她是被爱着的。
这感觉，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