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静,只有远处水库大坝传来时断时续的低频噪音。
“滴……滴……滴……”
像极了重症监护室里的心跳监测仪。
“滴……滴……滴……”
声音穿透帐篷的尼龙布,渗入睡眠。
是老家那条青苔巷,阳光暖得让人发困,空气里浮动着红枣粽子的甜香。
手里捏着半块红砖,单脚,双脚,转身。
“姐姐,能一起玩吗?”
羊角辫,笑得一脸灿烂:“我叫娟子。”
越过她,巷口金灿灿的光晕里,还站着个穿校服的小男孩,背着书包,安安静静,逆着光,看不清脸。
那身形单薄得让人心疼。
美好得像张泛黄的旧照片。
跳累了,跑到巷口的消防栓旁坐下。
红色的铁家伙里,似乎也传来某种机械规律的轻响。
“滴……滴滴……”
“滴——!!!”
尖锐的蜂鸣警报响彻天际。
阳光瞬间褪色,巷子空无一人,她猛地回头。
那个洁净的少年还在。
不是照片,是活生生的人。
他在惊慌失措地逃跑,身体却在奔跑中诡异地溶解、重组。骨骼收缩,喉结消失…… 最终,变成了一个穿着不合身病号服的女子。
那张脸,精致、苍白,眼神空洞。
警报声撕裂梦境。
她发现自己正赤脚奔跑在九孔桥上。路灯一盏盏熄灭,身后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伺。
逃,快逃!桥好像没有尽头。跳!快跳!
坠落的瞬间,浓雾散开。
两双熟悉的手从晨曦中伸来,稳稳抓住了她的手腕。
“雅儿,别怕。”
是爸爸和妈妈。
小时候的自己,被拉进一个无比安全的怀抱。熟悉的饭菜香气将她包裹,耳边是妈妈轻哼的、早已模糊的歌谣。
警报声远去,只剩下微弱的鸟鸣。
……
林小雅猛地睁眼。
梦境的余悸未散,现实与虚幻在眼前交叠,鼻腔里充满了帐篷尼龙布料特有的气息。
伸出手。
“嘶啦——” 拉链拉开。
清晨冰凉湿润的空气涌入,瞬间驱散了梦里的混沌。
天刚蒙蒙亮。一抹鱼肚白正染上东方,水库湖面像面镜子,映着微光。
她探出头。
隔壁帐篷拉链紧闭。父亲均匀沉稳的鼾声,伴着母亲偶尔翻身的细响传了出来。
他们还在,真好。
梦境最后的那个拥抱,与眼前这个安静的帐篷重叠了。
慢慢爬出睡袋,披上薄外套,走到帐篷外。
她大口吞咽着晨气中的生机。
恨不得让每一寸肺叶都浸透在冰凉的草香里,将胸腔里积压的陈腐,彻底冲刷殆尽。
静立于微明之中。
等待远山脊线泛起第一抹金边,看着晨光寸寸刺破云层,将粼粼波光铺满湖面,直到暖意真的落在脸上。
她闭起眼,迎向那片新生,任由最后的寒意被彻底驱散。
她不再是那个在桥上无助奔跑的女孩了。
这里……有她的渡口。
简单洗漱后,她在营地附近慢慢走着。
不远处的小路上,一个戴着草帽的老人正从一辆旧三轮车上往下搬东西。
是附近的蜂农。
“丫头,这么早啊?”老人笑容淳朴。
“您早。”
林小雅看着那些琥珀色的蜜浆在晨光下泛着光泽。
“尝尝,刚取的百花蜜。”
清甜,带着复杂的草木香气。
“爷爷,我买一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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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着那罐透着晨光的蜂蜜回到营地,父母也刚钻出帐篷。
“呀,小雅,起这么早?”妈妈有些惊讶。
“爸,妈,”林小雅笑得明媚,“你们去洗漱吧,今天的早餐,我包了!”
“你?”爸妈对视一眼,狐疑中透着惶恐。
没多解释,她放下蜂蜜,手腕一翻,利落地扎起个低马尾。这动作像个仪式,宣告了她的认真。
“放心吧,”她故作严肃地板起脸,“保证能吃。”
架起卡式炉。 “噌——” 点火。
凭感觉倒油,晃锅。
磕开鸡蛋。
“滋啦——”
蛋液在热油中欢快铺开,蛋白边缘迅速泛起诱人的金黄焦边。
“漂亮!”她给自己鼓了鼓劲。
转动研磨器,海盐和黑胡椒洒下,“滋滋”作响。
“妈!” 她忽然僵住,举着锅铲不敢动:“你的要全熟,怎么翻才不会碎啊?!”
“铲子托底!一鼓作气!” 妈妈正含着牙刷,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哎呀,你那火太大了!”
“哦哦哦……” 林小雅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把锅铲插进蛋底……一翻!
“哎呀!”
鸡蛋光荣负伤,蛋黄破流成河。
“没事没事,”爸爸乐呵呵地探头,“碎了也是全熟!”
“都怪你!一直在旁边看!”
林小雅嗔怪地瞪了一眼,将被蛋黄搞乱的心态强行稳住,把香肠和培根一股脑倒进锅里。
这一倒,彻底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啪!!”
一块培根非常应景地炸了,滚烫的油星飞溅。
“哇!” 林小雅吓得往后一跳,抄起锅盖当盾牌,只敢隔着玻璃观察战况。
锅里噼里啪啦像在放鞭炮。
“这……这熟了没?” 她用锅铲试探性地戳了戳那些绝望滚动的香肠。
“啪!!”又一根香肠炸开了花。
“不管了!多煎会儿总没错!”
“滋啦——嘭!!”
“啊啊啊啊啊啊!妈!!救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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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三份卖相堪称“英勇”的早餐摆上野餐垫时,空气安静了三秒。
盘子里是战况惨烈的现场: 碎尸万段的煎蛋、卷曲如黑炭的培根、还有皮开肉绽的香肠。
林小雅倒是长出了一口气。
她举起蜂蜜牛奶,脸上洋溢着求表扬的明亮笑容:“当当当!小雅特制阳光早餐!快尝尝!”
爸妈又对视了一眼。
妈妈立刻用眼神疯狂发射信号:老林,上!
接收到指令,爸爸认命般地拿起一片黑黢黢的培根,对着晨光仔细端详:“哟,闺女,这……这摆盘,这美拉德反应,可真是……太彻底了!艺术!”
“别鉴赏了,快尝尝!” 林小雅笑得比那个碎掉的太阳蛋还要灿烂。
爸爸把那片“艺术品”凑到嘴边,试探性地一咬——
“咔哒。”
一声清脆的、类似咬到小石子的声响。
爸爸的表情凝固了,林小雅的笑容也僵住了。
“爸……你别用力,它……它脆。”
“这何止是脆……”
爸爸一脸严肃地放下那片“黑炭”,转而去戳那颗碎了的煎蛋。叉子戳下去时,发出了一声……类似戳在硬橡胶上的闷响。
“……闺女,”他抬起头,表情更凝重了,“这煎蛋……它好像在反抗我的叉子。”
“哎呀别闹了!”妈妈笑着拍了爸爸一下。她明智地在一众雷区中,挑了一根看起来还算正常的香肠,优雅切下。
“还是吃这个吧。”
刀刃落下,切开。
林小雅也凑过去看。
在微黄的表皮下,那抹鲜艳的粉色,骄傲地宣告着生命的顽强。
“……”
妈妈的笑容,也瞬间凝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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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车上,阳光正暖。
林小雅窝在后座,心情丝毫没受“早餐灾难”影响,反而觉得那是快乐的小插曲。 她美滋滋地拧开冷泡乌龙茶,仰头灌了一口。
冰凉清甜滑过喉咙。
舒服!
快乐地点开手机,开始整理假日成果。
日出、帐篷剪影、老爸的背影、当然还有那盘“杰作”。精心排版,配上“[太阳]”和“[捂脸]”。
发送。
“完美!”
她幸福地伸了个懒腰,开始翻阅朋友圈,补上这几天错过的“瓜”。
刷到李修琪那条关于“没有调料包的泡面”的恐怖故事时,她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继续往下滑,大家都在展示五一之旅:有人在海边堵成狗,有人在登山道上看人头。
“哦?寻宝游戏结束了?”
手指停在那条内容异常丰富的九宫格上。
配文很简单:“五一城市考古(团建)圆满!收获满满!”
带着一丝“顾问”批阅作业的心情,林小雅点开了大图。
第一张,东仓印记那台老式冲压机床。
划过。
挂在树上的熊猫团子。
划过。
石刻博物馆里肃穆的佛像。
划过。
那枚锈迹斑斑的齿轮徽章。
“呵,还真被他找到了。”她嘴角上扬。
后面是团队合影,每个人都笑得没心没肺。
“不错不错,看起来很成功嘛。”
她漫不经心地划向最后一张。
那是张单人特写。
晨光恰好勾勒出侧脸的轮廓,低垂的眉眼在光影间显得格外沉静,透着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清冷。
……
林小雅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地凝固了。
车窗外的风景还在飞速倒退,车载音响里还放着舒缓的民谣,前排的父母还在热烈讨论晚饭是吃火锅还是炒菜。
这一切,她都听不见了。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张脸。
那张她曾隔着探视玻璃、隔着加盖公章的档案、隔着无数个午夜梦魇,研究过无数次的脸。
猛地点击,放大。
那张脸…… 那张脸?!
李蔷?
李强!
陆哲口中那个“手比尺子还准”的“好姐姐”。
陆哲那个让她出谋划策、小心翼翼想要接近的“神仙姐姐”。
陆哲那个在九孔桥边、被警报声吓得“像下一秒会碎掉”的“脆弱姐姐”。
……就是她?
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冻结了每个指尖。手里的冷泡茶,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和冰块一样硌手。
“怎么了,小雅?” 妈妈似乎察觉到了后座突如其来的死寂,回过头来,“是不是晕车了?脸怎么这么白?”
林小雅猛地回神。
她几乎是慌乱地按下了锁屏键,“咔哒”一声,切断了那张脸的注视。
“没……没有。” 声音干涩,喉咙像被沙砾磨过。“就是……手机看久了,有点晃眼。”
她把手机屏幕朝下,死死扣在膝盖上,转头看向窗外。
风景依旧,但她的世界,已经彻底翻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