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下午,西家大院。
竹林掩映的露天茶馆里,两位男同事合影后便先行告辞。连续几天高强度的“城市考古”下来,三人都有些累了。
方语晴和陆哲彻底瘫在竹椅上,一边惬意地吹着风,一边刷手机分享战果。
李蔷乐得清静,主动揽过了泡茶的活儿。白瓷盖碗在她手中温热、翻转,动作稳定而优雅。
旁边竹林沙沙作响,头顶空中步道传来隐约人声。
方语晴托着下巴,看着远处那纵横交错的混凝土楼梯上晾晒的腊肉。
“唉……”她长叹一口气。
“怎么了,”陆哲懒洋洋地靠在竹椅上,“P图P到绝望了?”
“不是,”方语晴转过头,很认真地问,“陆哲,你作为‘老八校’的学生,专业能力这么强,转去做新媒体……你是为什么啊?不觉得可惜吗?”
陆哲笑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等李蔷将第一泡的茶汤淋在茶宠上。
“可惜?”他自嘲地摇摇头,“我倒觉得是解脱。”
“解脱?”
“嗯。”陆哲坐直了些,“以前在学校,导师总说建筑是‘时代的纪念碑’。但毕业后发现,我们只是上层意志的体现,老板的意志,甲方的意志……你只是个画图的。”
他顺手捏了捏那只搞笑的茶宠。
“而且,这个行业有种精英主义的小圈子自嗨。我们讨论‘空间哲学’,老百姓只关心‘漏不漏水’,与其在那儿内耗,不如……换个赛道。”
“最重要的是,”他摊了摊手,“虽然国内这么火热,其实火爆的是房地产行业,不是建筑。那是一种……扭曲的业态,我不喜欢。”
“虽然听起来很酷,但还是好可惜啊!熬了五年的夜,画了那么多图!”
“哈哈,说到那五年熬的夜……”陆哲彻底直起身,两指轻扣以示感谢,端起茶杯,来了精神,“那些年,我们可都是快乐的小傻瓜。”
“啊?”方语晴没跟上。
“真的,”陆哲喝了口茶,眼神里带着一丝怀念,“天天被所谓的建筑理论所折服,觉得自己就是下一个大师,幻想着未来能改变世界。”
话锋一转,带着自嘲:“可出来后才发现,整个行业都是畸形的,大家都在追求高效、务实、快点赚钱。”
“那……柱相呢?”方语晴问。
“柱相啊,”陆哲想了想,“也算是比较坚持初心的地方了,不然詹工也不会这么……偏执?”
“但是我也不好说,”他耸耸肩,“我们很多时候,又是在不知所谓的地方内耗。就像詹工非要的那个‘呼吸感’,谁懂啊?”
他故意压低声音,做了个鬼脸:
“说白了,我们其实是给詹工的梦想服务。”
方语晴立刻共鸣猛点头,也凑过来压低声音:
“没错!那个‘呼吸感’,我改了八稿了!他还在那‘飘’……”
她忽然停住,话锋一转,露出了一个“我懂了但我不在乎”的、财迷的笑容:
“……但是,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噗——”陆哲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两人相视大笑,气氛瞬间从“批判”转为“共谋”。
李蔷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梦想”、“未来”、“行业”、“内耗”……
这些词对她来说,遥远得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
她的“梦想”?
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还有过这种东西。
思绪忽然飘回很久以前。
那个充满机油味和铁锈味的工厂,那个还叫“李强”的青年,满手油污,不服输地对老师傅吹牛,说要在三十岁前考上全厂最年轻的“八级钳工”。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现在这双干净、纤细、正稳定提着白瓷茶壶的手。
八级钳工。 呵。
这荒诞的对照,让她垂下眼帘,唇边浮起一个极淡的、几不可察的笑意。
刚好,第二泡茶好了。
茶汤金黄透亮,她将茶杯推到两人面前。
“……所以说,下次我们团建,就应该去……”
方语晴的话突然停住了。她看到了那个转瞬即逝的笑容。
“哇……”她眼睛一亮,“蔷姐,你笑起来好美啊!”
李蔷的笑容瞬间僵住,手停在半空。
方语晴却不管那些,坏笑着撞了撞陆哲。
“你说是不是,陆哲?”
“啊?”
陆哲正看得出神,被这么一CUE,脸腾地红了。
“呃……我……那个……”他慌乱地挠头,视线在竹林和茶壶间飘移。
“……茶!这茶泡得真好!香气……很足!哈哈!”
他端起滚烫的茶杯,猛地灌了一口,烫得“嘶”了一声,惹得方语晴笑得前仰后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回程的地铁上,车厢里挤满了归家人。
他们运气不错,方语晴和李蔷找到了两个并排的座位,陆哲则抓着她们面前的扶手站着。
地铁有规律地“哐当”作响着。
玩了整整三天,方语晴这块“永动电池”终于耗尽了能量。没过两站,她脑袋一点一点,最后顺势一歪,挽住李蔷的胳膊,靠在她肩上睡着了。
李蔷身体短暂僵硬了一瞬。
被这个“小太阳”毫无戒备地挽了三天,防御机制似乎也疲惫了。她没有推开,只是沉默调整坐姿,让方语晴靠得更稳。
车厢里的噪音仿佛被隔开了一个小小的结界。
陆哲低头看着这一幕,脸上泛起笑意,特意放低声音:
“看来是真的累坏了。”
“嗯。”
陆哲试探着开启话题:“那个……这几天感觉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太吵了?”
他问得很小心。
李蔷侧头,看了看窗外飞逝的黑暗,又看了看肩上熟睡的女孩。
“……不吵,挺好的。”
“那就好!”陆哲松了口气,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忍不住继续道,“我好像……总是想太多,总想着未来,想着行业。”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但这个假期,大家一起找那些宝藏的时候,我发现我什么都没想,就是单纯觉得……很投入。”
他看着李蔷:“也许……这才叫‘把握当下’吧。”
地铁驶入下一站,刹车的惯性让方语晴往李蔷身上又蹭了蹭,睡得更沉了。
李蔷帮她拢了一下散落的头发。
“我没有想‘当下’。”她低声说。
“啊?”
“我没有想‘把握’什么,” 语速很慢,像在梳理思绪,“我只是……在做。”
陆哲愣住了,静静地听着。
“泡茶的时候,就想着水温。”
“做模型的时候,就想着那条线要切直。”
她抬起头,目光在摇晃的车厢里,对上了陆哲的视线。
“我只是……想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那双眼睛里没有“理想”或“哲学”,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纯粹的“专注”。
对视片刻,她垂下眼帘。
“谢谢你,陆哲。” 她柔声说。
“谢我?”
“这几天……挺好的。”
陆哲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没有再说“我明白了”或是别的什么。只是安静地站着,移开视线转向窗外。
车厢里又恢复了“哐当”的声响。
他握着扶手的手,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地铁到站,道别。
走出站口,天色尚早,傍晚的凉风吹散了地铁里的闷热,也吹散了连日来的疲惫。
她提着包,没有像往常一样拐进那条昏暗的巷子,而是走向了另一个方向——街角那个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菜市场。
上班以后,她很久没在傍晚来过这里了。
刚到路口,锦水那特有的烟火气息就毫不吝啬地扑面而来,摊贩们沙哑的叫卖声、剁肉的“砰砰”声、夹杂着浓郁香料和生鲜水产的气味,构成了一种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
她走进去,脚上的运动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悄无声息,精致的脸庞与周围嘈杂且生猛的气息格格不入。
“妹儿,今天勒儿菜好得很!要不要称点儿?”
她微笑着摇摇头,径直走到一个固定的蔬菜摊前。
“老板,来一把小葱,一块姜。”
“好嘞!”老板娘利落地抓起一把葱,“妹儿,今天不买辣椒啊?新到的二荆条,拿回去和烧菜,香得很!”
“不了,谢谢,”李蔷轻声说,“今天……想做个啤酒鸭。”
“哦——要得!”
拎着一小袋葱姜,又去肉铺称了半只鸭子。
最后,停在了市场口的小卖部前。
看着冰柜里的啤酒,手指蜷缩了一下。
“那件事”过后,她就滴酒不沾了,酒精,是通往失控和黑暗的扳机。
但……啤酒鸭,是需要啤酒的。
“老板,”略过那扎眼的蓝色畅销款,指了指角落,“拿一瓶那个。”
提着沉甸甸的塑料袋走回巷子,钥匙插进锁孔,打开了那扇冰冷的门。
房间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放下菜,习惯性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透过窗户,无意间一瞥。
楼下巷口,那个穿校服的女孩,此刻正和一个男生站在路灯下。男孩从身后,轻轻地拥抱住了那个女孩。
李蔷静静地看了一秒,唇边泛起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
“挺好的。” 拉上窗帘。
打开厨房灯,开始做饭。
淘米,切菜,鸭肉焯水。
啤酒“噗嗤”一声打开,半瓶倒进锅里,香料和酒气瞬间蒸腾起来,充满了整个狭小的房间。
摆好一副碗筷,安静地吃饭,安静地收拾碗筷。
一切清理完毕,房间恢复了死寂。
剩下的半瓶啤酒被拿到客厅角落。她蜷缩在沙发上,试探性地喝了一口。
很凉,很苦。
手机打开,她点开朋友圈,指尖在屏幕上划过寥寥几条记录,很快就锁定了目标。
妹妹的朋友圈果然在几个小时前更新了:乌篷船划过水乡,配文是:“烟雨江南,风景不错。感谢赵总的款待![愉快]”
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默默点了个赞。
刚退出朋友圈,就看到“五一干饭群”的消息热闹非凡跳动着。
他们正在分享这几天的“战果”,并@了所有人。
安静地往上翻着。
东仓印记那台巨大的冲压机床,西家大院那片沙沙作响的竹林,然后,是一张方语晴发的抓拍,照片上,方语晴正挽着她的胳膊,笑得一脸灿烂(配文是:“捕捉一只安静的美女姐姐@蔷”)。
下面还有一张,大概是方语晴偷拍的,陆哲正在茶馆里说话,角度抓得很好,他谈论“理想”时发亮的眼睛被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群里还在热闹地讨论着下次去哪里,方语晴艾特她:“蔷姐你下次还来不?”
李蔷没有回复。
只是退出了这个热闹的群聊,回到自己安静的聊天列表。
整个列表里,除了不断闪烁的“工作群”,与她生活相关的对话框,只有“妹妹”、“妈妈”,以及刚刚活跃过的“五一干饭群”。
没有一个单独的私人聊天对象。
她看着手机里热闹的照片,又看了看手里的半瓶啤酒。
渴望这种友谊,渴望这种被阳光照耀的生活。
方语晴靠在她肩上睡着时的重量,陆哲那满是阳光的炙热少年气……
这些都让她感到贪恋。
但是……
她又喝了一口酒。
如果他们知道了呢?
如果他们知道“李蔷”这个漂亮的壳子底下,是“李强”那个犯下过罪行、被改造过的怪物……
今天所有的“美好”,都会瞬间破碎。
荒诞的对照让她浮起自嘲的笑意。
对着空气发呆了许久后,那丝笑意终于随着最后一口啤酒的苦涩一同咽下。
房间的死寂再次合拢过来。
她站起身,走进浴室。
卸妆棉带走了粉底,带走了那个“气色很好”的“李蔷”。
镜中是一张素净、苍白、被手术雕琢过的脸。
是她的,又不是她的。
热水冲刷着身体,也冲刷掉皮肤上残留的、方语晴靠过的触感。
擦干身体。
冰冷的器械从柜子里取出,沉默地进行着每月必需的扩张。
最后,蜷缩在床上。
丝丝冷风顺着半开的窗缝吹了进来,拂过她微湿的头发。
床头,手机呼吸灯一闪一灭。
规律,而冰冷。
良久,她终于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