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后的“柱相”,弥漫着一股罕见的松弛感。詹工的日本之旅尚未结束,那股盘旋在所有人头顶的低气压也随之飘散到了富士山。
早晨的工作并不繁忙。
李蔷被夏师傅叫去,整理档案室里那些落了灰的早年项目模型。
“这个是‘滨江一号’的竞标模型。”夏师傅的声音平静,比往日少了几分抽离,多了几分匠人的郑重,“当时詹工还年轻,非要在立面上用这种双曲面玻璃,我们为了这个受力点,返工了七次。”
李蔷拿着小本子,认真记下模型的编号和材质特性。
她发现夏师傅今天的话格外多。从材料的保存年限,到不同胶水的固化时间,再到某个项目当年是如何在最后一刻“救”回来的。
“这些东西,王工他们早就不碰了。”夏师傅用软布擦拭着一个亚克力构件,“他们忙着看图,忘了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你手稳,心也静,多看看这些老家伙,有好处。”
李蔷点点头,她能感到夏师傅是在交接。
在这充满变数的新环境里,这份只论手艺的纯粹,是一种久违的安稳。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临近中午,节后综合症开始发酵。
“五一干饭小分队”群聊里,消息开始活跃起来。
方语晴:「@全体成员 受不了了!在外面野了几天,感觉自己已经不是写字楼的物种了!今天中午必须出去吃!不然我会窒息!(抓狂.gif)」
陆哲:「附议!公司楼下那家新开的本帮菜怎么样?那家冷盘超赞! (墨镜.jpg)」
这个无解的理由得到了全票通过。
李蔷刚走下楼,就看到方语晴和罗兰几人已经在等了。
“蔷姐!这里!”方语晴正叼着小饼干,兴奋地朝她挥手。
李蔷快步走了过去,正要和他们一起进电梯,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们先下去吧,我交个东西给人事张姐,马上就来。”
她拐向人事部。
“是李蔷啊,假期过得怎么样?” 张姐正埋头整理文件,见她进来,露出职业化的微笑。
“还好,谢谢张姐。” 李蔷递过入职体检报告。
张姐接过,熟练地翻阅着,目光忽然在最后一页停住。
“哦,对了,”她语气随意,像在提醒一件琐事,“这份报告……最后的妇科项目是空白的。”
心口猛地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是公司给女员工的福利,很重要的。”张姐温和地问,“是不是……生理期不方便?没关系,我再开个单子,这周补检就行。”
女员工?福利?
心跳骤然加速,她飞速盘算着借口。
“……不用了,谢谢张姐。”她摆摆手,声音很轻,“我……有自己固定的家庭医生,公司的资源……就不占用了。”
“哦,这样。” 张姐了然点头,利落地在表格上做了备注,存档。
“那也行,大家现在对隐私都挺看重的,快去吃饭吧。”
“好。”
离开时,每一步都像踩在的棉花上。
走出大门,“妇科体检”几个字还在耳边嗡鸣,带着冰冷的眩晕。
她闭了闭眼,生生压下那股寒意,走向电梯厅。
“蔷姐!”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循声看去,陆哲正从走廊拐出来,白衬衫晃眼,脸上挂着明亮的笑。
“刚忙完?一起?” 他几步跟上来,自然地与她并肩。
“……嗯。”李蔷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将刚编好的谎言,连同那份体检单的阴影,一起用力压进心底。
电梯“叮”地一声。
空厢。
两人走进去。狭小的轿厢闭合,陆哲身上那股淡淡的洗衣液味道,便在鼻尖清晰起来。
就在门即将合拢的瞬间—— “等一下!
嘈杂声涌入。
一群刚开完会的隔壁员工闹哄哄地冲过来,门重新弹开,五六个人瞬间填满了空间。
李蔷本能地后缩,后背猛地贴上了冰冷的金属壁。
几乎同一时间,陆哲往后撤了一步。高大的身形像堵墙,稳稳挡在了她和那些推搡的人群之间。
太近了。
他的后背几乎贴上她的鼻尖。
背后是沁骨的冷,身前却是源源不断传来的年轻男性体温。
那股原本清淡的香气,此刻在这个逼仄的角落里,变得浓郁、滚烫,甚至带着一种无意识的侵略性。
“蔷姐,” 陆哲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个暧昧的距离。
他微微侧头,为了盖过周围的嘈杂,声音比平时高了一些,眼里全是工作时的专注: “我上午又琢磨了一下,云谷那个模型,如果引入光做切入点……”
视线落在那张近在咫尺的侧脸,大脑出现了一瞬的真空。
感官在打架。
妇科体检……光和虚实……谎言……保护……
太混乱了……
疲惫感如潮水般没顶。
“……哦。” 她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空洞,轻飘飘的。 “好。”
陆哲似乎还想说什么。
“叮”的一声。
门滑开,光线涌入。
李蔷几乎是屏住呼吸,侧身从他手臂与厢壁的缝隙间一闪而出,逃也似的快步走了出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新开的本帮菜馆,包间里弥漫着松弛感。詹工不在,连空气似乎都甜了几分。
“霍,半个公司的人都来了,这阵仗!” 陆哲笑着感叹,顺手帮李蔷拉开了方语晴旁边的椅子。
“蔷姐!这里!” 方语晴还叼着半块饼干,脸色有点苍白,但依然满是快乐,“快来快来!就等你了!”
她指着桌上摊开的小纸包:“罗兰从老家带的鸡仔饼,刚拆,香死了!”
李蔷内心无声的风暴还在持续,突然被这股热浪迎面包裹,生出一阵不真实的恍惚。
依言坐下。
罗兰羞涩地把纸包推过来。
捏起一块,放进嘴里。酥脆,带着南乳和芝麻的咸香。
“……很好吃。”她诚实地夸赞。
罗兰眼睛瞬间亮了:“你要喜欢,下次我再给你带……” “
“听见没,”方语晴得意地撞了撞罗兰,“我就说蔷姐肯定喜欢!唉,你五一没跟我们去探险真是错过了一个亿!下次必须跟上!”
方语晴眉飞色舞地讲着五一的“探险”,罗兰在一旁听着,满眼都是向往。李蔷则安静地喝着茶,贪恋着眼前的烟火气,握着杯壁的指尖却还在微微发颤。
就在这时,方语晴忽然“哎哟”一声,筷子一放,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趴在桌上。
“怎么了?”陆哲第一个看过来,“菜不好吃?”
“不是……” 方语晴声音闷闷的,脸埋在臂弯里,“感觉要来了,假期熬夜的报应。”
她苦着脸,一手捂小腹,一手锤后腰:“肚子又坠又胀,腰快断了……烦死了。”
罗兰立刻露出“我懂”的表情,凑过去小声说:“我也是,而且每次来之前都会疯狂想吃巧克力。”
陆哲好奇地凑个脑袋过来:“真的假的?这么准?我听我妈说喝热水……”
“去去去!” 方语晴不耐烦地挥手,像赶苍蝇一样,“男生闭嘴!跟你有什么关系,一边儿去!”
陆哲被推得一愣,夸张地举手投降。
“行行行,我不懂,我撤退。” 他笑着转头去跟男同事聊菜色,耳朵却显然还悄悄竖着。
包间角落瞬间形成了一个私密的“女生结界”。
方语晴把椅子拉近李蔷,声音压得更低,变成了姐妹淘的抱怨模式: “唉,做女生真惨。罗兰你有布洛芬没?我感觉这次要痛死……”
“放办公室了,回去拿给你。”
“要死了要死了……”方语晴嘟囔着,随即自然地转向李蔷,寻求共鸣,“蔷姐,你呢?你来之前会有什么感觉吗?”
空气,静止了一瞬。
手指一颤,险些探进茶汤。
李蔷看着方语晴那张毫无防备、纯粹寻求“同类”认同的脸。
……不能。
不能在这里被看穿。
肚子疼?太刻意了……
想吃甜的?罗兰说过了……
她低下头,仿佛在努力回忆。
“……我还好,肚子不怎么难受。”声音比平时更轻、更沙哑几分。
她抬手,指尖极轻地按了按太阳穴:“但是……头会很痛。”
“那种钝痛,从后颈一直牵扯上来。而且……会特别困,怎么睡都睡不醒。”
“哇!头痛最惨了!”方语晴的注意力瞬间转移,满脸同情,“肚子疼还能忍,头痛简直没法工作!蔷姐你好可怜!”
罗兰也猛点头:“我妈也这样,必须躺在黑屋子里才行。”
李蔷嘴角勉强牵起一个疲惫的弧度。
……安全了。
就在这时,包间门被推开。
“您好,糖醋小排……”
紧接着,另一位服务员端着托盘跟进。
“您好,这是三位女士的热红糖姜茶,请慢用。”
三杯滚烫的、冒着白气的姜茶,稳稳摆在了方语晴、罗兰,和李蔷面前。
气氛凝固了一秒。
方语晴和罗兰面面相觑:“咦?我们没点啊?”
“咳。” 另一边的陆哲,及时清了清嗓子。他正假装专心研究菜单,但通红的耳根出卖了他。
“……我点的。” 他没抬头,声音不大不小,“……刚听你们说不舒服。姜茶,热的,应该……有点用。”
方语晴木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声感动的欢呼: “哇——陆哲!你是什么田螺姑娘吧!也太贴心了吧!”
陆哲终于抬起头,故作镇定地挑眉,试图掩饰偷听被抓包的尴尬。
他转向方语晴:“喝了暖暖肚子。”
然后,目光转向李蔷。
眼神清亮,带着不加掩饰的关切:“蔷姐,你……你也趁热喝。头痛……应该也会舒服点。”
李蔷看着他。
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深褐色液体。
他……
居然把那谎话……
当了真……
方语晴感激地捧着杯子小口吹气。李蔷也端起那杯,生姜的辛辣混着红糖的甜腻,随着热气直冲鼻腔。
她低下头,轻轻抿了一口。
很烫,很甜。
却辣得她喉咙发紧,几乎要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