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蔷?”
陈顾问温和的呼唤,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那层将她与现实隔开的薄膜。
李蔷的目光从诊室窗外的绿植上收回。
那片绿意在她涣散的瞳孔里留下了短暂的残影。她缓缓转回头,看向对面办公桌后的女人。
这一周,她过得一团糟。
周一晚上,二房东那张青黑的脸堵在了门口。
“小李啊,给你说个事。最近上面严查,有批刚出来的……跑个外卖被开了,正在闹事。房东让我统计一下租客身份证,去报备。”
他上下打量着她:“你个女孩子家,长得这么漂亮,一个人住可得注意安全。”
那一刻,手心里全是冷汗。在那堆杂物里翻出了小娟特地留下的旧身份证。那是她最后的护身符。
递过去的时候,指尖都在抖。
好在二房东只是随意瞄了一眼照片,嘟囔了一句“有点不像啊”,就被李蔷一句“那时候胖”给糊弄过去了。
这种分裂感在周二达到了顶峰。
午休时,手机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那个粉红色的经期记录APP弹窗:
“亲爱的,生理期第五天,记得多喝热水哦~”
旁边正在吃便当的方语晴随口一句:“呀,蔷姐,还没过啊?好点没?”
那一刻,那个粉红色的界面像一张嘲讽的鬼脸。
“……还没。” 她听见自己撒谎的声音,熟练得令人作呕。
接下来的几天,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舞台。
甚至下班路过楼下花坛,蹲下来喂那些流浪猫时,她都觉得自己是在表演。
看啊,多有爱心的女孩。
可是,如果猫知道喂它的是个什么怪物,还会蹭我的手吗?
周四的普拉提课。宋清言的声音在耳边飘忽:“……感受呼吸,沉入腹部……”
做不到。怎么也做不到。
气息全堵在胸口,沉不下去。她僵硬地躺在垫子上,身体在抗拒,在紧绷。
脑子里全是杂音。“蔷姐,你好点了吗?” “多喝点热水。” 同事们不经意的关心,现在听来都像盘问。
为了掩盖那个谎言,她被迫在脑海中编织更多的细节,预演下一次“头痛”的时机。 她觉得自己像个骗子。
“……感受呼吸……”
她做不到。
深夜,她在电脑前查着那些冰冷的学术词条——“社会身份”、“自我认同”、“情境焦虑”。
每一个字都像在审判她。
她意识到,这不是身体的问题。是她的精神在尖叫。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翻出了王医生给她的那张名片,拨通了那个心理诊所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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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她坐在这里。
这家私人诊所藏在市中心一座老洋房里。安静、私密,空气里有淡淡的、安神的雪松香气。
可当她被引导着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时,她看到了那个本以为再也不会有交集的人—— 陈顾问。
李蔷的第一反应是想逃。
但陈顾问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原来是你”的了然。
“坐吧,李蔷。”
她坐进那只柔软的单人沙发,身体却陷不进去。每一寸肌肉都还绷着,随时准备夺门而出。
“……是你。”她沙哑地开口,像在确认一个荒诞的事实。
“是我。” 陈顾问递给她一杯温水,“国内专攻这个领域的医生,圈子很小。王医生会推荐我,很正常。”
她特意停顿了片刻,给了李蔷一点消化的时间。
再开口时,声音温和却清晰: “李蔷,走出那扇门之后,我们就不再是‘顾问’和‘犯人’。在这里,我是陈医生,而你,是我的来访者。”
“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严格遵守保密协议。”
她接住那双眸中的防备,诚恳地问: “在这样的前提下,你可以……试着信任我吗?”
李蔷掌心紧紧包住那杯温水,直到指尖终于有了些许知觉。
眼前这个女人。是在监狱那段最混沌的日子里,为数不多、愿意真正听她说话的人。
她迟疑了一下。 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我……”她开口,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在撒谎。”
她把谎言的开端——那杯红糖姜茶,随之而来的各种表演,以及那种如影随形的、扮演“正常”的疲惫感,艰难地、碎片式地讲了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垂下头,看着水杯里自己的倒影。
“我每时每刻都觉得……我不配。我不配坐在那里,不配和她们笑,不配……接受他的关心。” 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自我剖析的残忍:“我觉得……是我偷了那个叫‘李蔷’的女孩的人生。”
“我觉得自己是个骗子。”
陈顾问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李蔷,”等她说完,陈顾问才缓缓开口,“你的经历,是独一无二的。也是……被完全倒置的。”
“我接触过的大多数跨性别者,她们是先用尽全力在精神上确认了‘我是谁’,才开始漫长的、痛苦的身体移行。她们的每一步,都是主动的选择。”
“而你,”她的声音放得更轻,“你是被强行推进了这个结果里。你没有任何准备,就被迫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体。”
“所以你现在所做的一切——这种困惑、焦虑,甚至撒谎——都不是你的错。” 陈顾问看着她的眼睛,“你的精神,只是在拼命地试图……为你这具新的身体,寻找一个合理的社会身份。”
李蔷的肩膀塌了下去。那股一直紧绷着的气,终于泄了出来。
“那你现在……”陈顾问的眼神更柔和了,“你对这具身体的感觉呢?你……排斥它吗?你觉得自己是男性,还是女性?或者……”
“我不知道。” 李蔷打断了她,声音里带着深切的迷茫,“我……厌恶过去那个‘李强’,厌恶他所做的一切。有时候,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抬起头,眼神空洞。“至少,我内心的愧疚感……降低了很多。仿佛这具身体,就是一种……赎罪。”
“但有时候,”她又低下头,“我又觉得自己两边都不是。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被拼凑起来的怪物。”
“所以,”陈顾问敏锐地抓住了核心,“让你焦虑的,与其说是‘我是谁’的性别困惑,不如说是‘我曾是谁’的那个秘密,对吗?”
“你害怕的,是被‘揭穿’。”
她用力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你觉得,如果你揭开了真相,”陈顾问继续引导着,“会摧毁他们?”
“……是。”
“会摧毁他们对‘李蔷’这个人的认知,还是……会摧毁他们本身?”
李蔷脸色煞白,猛地瑟缩了一下,死死闭上眼。
“李蔷,”陈顾问看着她,“你刚才说,你用谎言来应对。这在你看来是‘欺骗’,但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种‘保护’。”
“你在保护你自己,免受那些你无法回答的审视。同时,你也在保护他们——保护你的同事,你的朋友,让他们免受一个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真相冲击。”
“从这个角度看,你很善良。”
“但你也很累。”
眼眶猛地一热。
她死死咬住嘴唇,试图把它逼回去,但那层水雾还是迅速凝结,顺着脸颊滑落。
“你的过去是一个事实,李蔷,我们无法改变它。但它不等于你的全部。”陈顾问递给她一张纸巾,“我们来做一个区分。你的同事,陆哲,方语晴,他们认识的是‘李强’吗?”
“……不是。”
“他们认识的,是那个会通宵做模型、会帮他们解决问题、会安静听他们碎碎念的‘李蔷’,对吗?”
“……是。”
“那他们和‘李蔷’建立的这份友谊,这份关心,是真实的吗?”
李蔷……顿住了。
她抬起头,泪水还挂在苍白的脸上,眼神里却是一片茫然。
是啊…… 那份关心……是真实的吗?
“他们对你的关心,是基于他们和你相处的当下。”陈顾问的声音很稳,“你不需要用那个沉重的过去,去压垮这个刚刚萌芽的现在。”
“至于亲密关系,”陈顾问的视线垂落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那确实是更复杂的课题。但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预设那个最坏的结局。而是先让你……能安稳地、自在地,活在你的‘当下’。”
“别把所有重量都自己扛着。”
“你不需要向每一个对你微笑的人,都剖开你的伤口。你只需要做你现在正在做的——一个尽责的同事,一个……可以被信赖的朋友。”
李蔷看着杯子里那圈微微晃动的水光,静静地听着。
“大胆地去握住‘当下’吧,”陈顾问最后说。 “你会比你想象的,更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