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模型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刻刀划过PVC板的声响。
上周方案通过后,方语晴被调去了更紧急的地产项目。偌大的模型室,便只剩下了李蔷和陆哲。
周四就要去现场布展,她手头的1:50精细模型必须完工,他也得在那之前拍完所有成果的照片。
只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工作效率格外的低。
“陆哲,光。”
“叮铃哐啷”一阵响动,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光线重新亮起,影子消失了,角度完美。李蔷没抬头,趁着光线,稳稳地将树根植入。
正准备顺手种下一颗树,光一晃,没了。
再抬起头来,摄影棚那边,“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已经响了起来。
“陆哲,U胶。”
李蔷没抬头,手里扶着一块微小的构件。
熟练地向旁边一伸,掌心向上。
“叮铃哐啷”又是一阵乱响,紧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
等了两秒,手心没触感。
疑惑转头,李蔷发现陆哲像是在进行什么拆弹作业。
只见他一脸肃穆,手里拿着原本用来夹零件的长镊子,镊子尖端小心翼翼地夹着那一管U胶的尾巴尖,颤巍巍地递到她手心上方一厘米处。
“手给我。” 她平静地说。
“啊?” 陆哲一惊,镊子差点松了。
“我说,用手拿给我。”
挤出胶水,固定好构件。
“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再次响了起来。
“陆哲,顺便把那个贴纸……”
“叮铃哐啷”……
李蔷闭了闭眼。 这活没法干了。
他平时不是挺机灵的吗……
午后的时光在尴尬中静静流淌。
“陆哲,有空吗?”
李蔷的声音又在安静中响起,平稳而中性。
陆哲正蹲在地上调整灯光角度,闻声立刻弹了起来,快步走过来:“在!蔷姐,怎么了?”
“帮我压一下尺子。”李蔷指着一块刚放到切割垫上的大尺寸亚克力底板,“我要沿着这条线裁开。”
“好。” 陆哲晃悠悠地挪了过来,手指小心按在尺子的最末端,哪怕再往里一厘米他都不敢伸。
整个人呈现出一个诡异的“拱桥”姿势,目光虚虚地看着身旁的人,时刻准备撤退。
“小心手,”李蔷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出神,“我的刀要过来了。”
她俯下身,视线与桌面齐平,美工刀的刀尖精准地抵住起点。随后,头自然地从陆哲的手臂下方穿过,脸颊离他的手腕很近。
陆哲屏住了呼吸。 但那股清淡的、微冷的木质气息,还是不容分说地……绕了进来。
他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滋啦——”
尺子滑了一下。刀锋偏离,直接在板材上划出一道难看的斜线。
板材切废了。空气冻结了。陆哲僵住了。
“对不起!蔷姐!有没有伤到手?!” 他想冲过来查看,又硬生生刹住脚。
李蔷没说话。
她静静地看了一眼那块废掉的板材,又看了一眼满脸惊慌、恨不得把自己捆起来的陆哲。
视线顺势扫过他的手背。 没见红。
收回目光,平静地从旁边又抽出一张新的板材,铺好。
然后,她抬首,目光沉静而有力地直视陆哲的眼睛。
“陆哲,过来。”
“啊?”
“过来一点。”
“哦。”
“按住它。”
“嗯。”
“用力。”
“好。”
“别怕。”
“啊?……哦哦哦!”
“很好。”
起刀,落刀。
“嘶——” 刀锋划过,一条完美的直线,干脆利落。
刀尖划过陆哲手边时,两人的袖口极轻地蹭了一下,又迅速分开。
“好了。” 李蔷收刀。
“蔷姐,牛逼!”
李蔷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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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她戴上口罩,开始喷漆。
刺鼻的溶剂味道逐渐弥漫开来。
陆哲抓起手机,第一个溜了出去:“我出去透口气,顺便看看展板的资料。”
过了一会,李蔷也跟了出来,两人站在模型室外的走廊尽头。窗户大开着,傍晚的凉风灌了进来,吹散了那股化学气味。
那个拍照用的模型也在夕阳下摆着。
李蔷靠在墙上,双手环臂,静静地看着。
突然,她蹲了下来。脸贴近模型一侧的视口,眯起一只眼往里看。
“补光灯拿出来试试。”她指挥道。
“啊?哦,好!”
陆哲在对面,弯着腰调整台灯。
因为模型是镂空的,当陆哲凑近调整时,李蔷透过那个小小的“窗户”,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对面陆哲被放大的眼睛。
两人隔着一座微缩建筑,视线在狭窄的走廊里撞在了一起。
距离极近,却又隔着千山万水。 陆哲本能地想要后退,但又怕光线跑偏,只能僵硬地维持着姿势,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这个角度,行吗?” 他的气息吹动了模型里的一棵微型景观树,树叶颤动。
“……别动,就这样。” 李蔷若有所思盯着模型。
柔和的阳光与灯光相互配合着。
“好像缺点什么?” 李蔷喃喃自语。
陆哲看着那双近在咫尺、专注无波的眼睛。
喉头动了动,抓了抓头发。
随后把台灯猛地往地下一放,调整好角度。
“那个……我去趟便利店!” 他像是终于受不了这种刻意的安静,突兀地说了一句,没等李蔷回应,人已经转身一路小跑着冲向了楼梯间。
李蔷看着他有些仓皇的背影,微微歪头,蹙了蹙眉。
不到五分钟,陆哲又跑了回来,额角带着点薄汗。
他把一瓶冰苏打水递给李蔷,自己仰头“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 长舒一口气,人顺势靠在了墙上。
视线随意落下。
瓶口正“滋滋”冒着冷气。夕阳打过来,那一缕细雾在逆光里飘散,若隐若现。
陆哲目光突然凝住了。
他盯着那缕白气,又猛地转头,看向那个静止的模型。
“咔哒”。 瓶盖被用力拧紧。
“蔷姐,”他清了清嗓子,眼底的慌乱散了个干净,只剩下兴奋,“那个光线,我想到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了一下,仿佛在勾勒光线。
“可能需要加一些烟雾?“
”模拟一下丁达尔效应?” 她补完了后半句,眼底划过一丝赞许。
”对!就是那个!”他眼里的激情瞬间回来了。 “模拟丁达尔效应。光线从切面的缝隙里透出来,尘埃在光柱里跳舞……那种感觉,就像……”
“就像呼吸。” 李蔷接上了他的话。
陆哲猛地转头看她,眼睛亮得惊人。
“对!就是呼吸!詹工要的那个该死的‘呼吸感’!”
思维同频的快感瞬间冲淡了所有的尴尬。
“楼下有加湿器!我去拿!”
“那个水雾太大,颗粒感太重。” 李蔷摇摇头,她想了想,“用干冰?或者……”
“我有办法!” 陆哲打了个响指,一脸坏笑,“用香!”
“香?” 李蔷愣了一下。
“对!那种细细的线香,烟又稳又直,而且……”他压低声音,指了指王工办公室的方向,“王工桌上那个紫砂笔筒里,插着好几根他平时舍不得点的沉香!”
“……偷王工的香?”
“什么叫偷!读书人的事……那叫为了项目献身!” 陆哲义正言辞。
“正好,那个味道跟我们的模型多搭啊!詹工要的留白,我们给他;甲方要的高级感,我们也给他;万一王工闻到了……”
陆哲一拍手掌,彻底放松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背着手,像模像样地模仿起王工那种老派的调调:
“我们就说——这叫‘嗅觉上的通感’,这叫‘禅意’!”
李蔷看着他那副眉飞色舞、一肚子坏水的样子。眼底明媚了起来。
“需要我帮你放风吗?”
她轻声问,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那种感觉…… 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只有蝉鸣和汽水的夏天。
陆哲的演讲戛然而止。
他怔怔地看着她。
透过那双盛着碎光的眼睛,第一次抓住了那个藏在面具后……有点坏,又有点可爱的灵魂。
原来,她也会这样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