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8在展馆后门的卸货区停稳。
陆哲跳下车，扯开固定带。沉重的航空箱顺着滑轨滑落，“咚”的一声闷响。
李蔷绕过车尾，手伸到一半，停住了。
一阵后知后觉的后怕。
指尖悬在箱体上方。
方才车里那种过度的松弛，那种不设防的快乐…… 是越界。
是暴露。
她无声地收回手，转而拎起了旁边的摄影包，退开半步。
“有点沉，蔷姐跟紧点。” 陆哲没留意身后，咬牙顶住箱子。
坡很陡。
他身体前倾得厉害，汗早已洇透后背衣料。
李蔷看着那背影。恍惚间，与另一个影子叠在一起——那个穿油污工装的少年，也是这样咬紧牙关，扛起死沉的模具，扛起那个摇摇欲坠的家。
那样埋头向前，满心以为前方就是光。
脚步微顿，眼底暗了一瞬。
前方，车轮滚动的声音慢了，陆哲的身形显然到了极限。 她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将那个影子驱散。
“来了。” 她快步上前，伸出手，稳稳抵住了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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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通道，豁然开朗。 “云谷”标志性的种植平台就在眼前。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它的真容。
不再是图纸上冰冷的线条，也不是工作台上那即使做到极致也只有几十厘米高的微缩模型。
它是巨大的。 是活的。
李蔷郑重地踏上去，脚下的防腐木厚实、微弹，没有了模型板那种轻飘飘的虚假感。
她走到边缘，指尖划过栏杆。
冰凉、细腻的颗粒感。
曾经在选材表上勾选过无数次的氟碳喷涂，此刻终于变成了指尖真实的温度。
阳光穿过巨大的露天种植箱，投下整齐的光栅。光斑随着云层推移，无声地扫过她的脚面。
风穿堂而过。
李蔷仰起头，眯眼看着那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线条。
无论以前的她还是他，只是在流水线生产那些作为某个零件、某个部分的东西。 然后被运往未知的远方。 没有回响。
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是她的作品。
它就在这里，即将接受目光的洗礼。
“蔷姐！” 陆哲在前方的入口处回头喊她，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金边，“这边！电梯在这边！”
李蔷收回手，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光影。 “好！”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这里面，也有她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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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厅正中央，“光之壁”模型已经就位。
接通电源。
李蔷皱了皱眉。
现场射灯色温太冷，吞掉了模型内部那种温暖的气息。她没说话，从工具箱里抽出一张半透明暖色硫酸纸。
“陆哲，梯子。”
爬上梯子，将纸贴进灯罩内侧。
再开灯。
暖黄的光模拟黄昏的切角，穿过格栅。“光之壁”在墙上静静地发着光，小小的盒子里，是一个会呼吸的灵魂。
李蔷退后两步，抱着手臂，静静地注视着它。
身后不远处，陆哲举起了相机。
取景框里：窗外是真实的建筑，窗内是发光的模型。李蔷就站在两者之间。
这次，她没有躲，也没回头。
这是属于她的时刻。
“咔嚓。”
快门落下。
此刻，小小的屏幕上，是一个挺拔的、属于创造者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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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展完毕。 离甲方到达还有半小时。
展厅外的露台，风有点大。
李蔷捧着一张A4纸。纸被折了又折，字迹密密麻麻也工工整整。
“透光混凝土……导光率……时间切片……” 她低声轻念，指尖微颤。
眼前忽然多出一瓶水。
“歇会儿。” 陆哲在石阶坐下，仰头看她，“再背下去，纸都要被你抠破了。”
李蔷接过，苦笑。
“怕讲砸了。” 声音发紧，“这种级别的老板……不专业，大家这几周就白费了。”
太珍视，所以太怕它不被听见。
她拧开瓶盖，只抿了一小口。
“怕什么。”
陆哲忽然清了清嗓子，腿一翘，下巴扬起，整张脸瞬间镀上一层浮夸的老板相。
“来，现在我是高总。”他拖长声音，“李工，请开始你的表演。”
李蔷愣了一下。
看他那副滑稽又认真的样子，她抿紧的嘴角终于一松，漏出点笑意。
她捋了捋吹乱的刘海，背悄悄挺直了些。
“高总，这个设计的光影处理……”
“哎！太硬！”陆哲遥摇头，“太虚！眼神躲什么？盯住我！你是专家，你得压住场！再来！”
他看着她，眼里干干净净，全是鼓励。
李蔷捏着纸的手指，慢慢松开了。
“好。”
声音笃定了些许。
“高总，关于光影的处理……”
露台上，风掠过两人的衣角。
一遍又一遍。
直到那些技术参数化作流水，在二人之间潺潺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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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 一阵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詹工和王工一左一右，簇拥着一位穿考究深灰西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高总。
李蔷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掌心全是汗。她捏了捏口袋里那张纸条，心脏狂跳。
就是现在。
詹工引着高总走到模型前：“高总，这就是我们这次主打的概念模型，‘光之壁’。”
高总驻足，背手，目光淡漠地扫过发光的小盒子。
李蔷上前一步，声音微绷但清晰：“高总您好，简单给您介绍一下模型的……”
高总没看她，连眼皮都没抬。
只是随意摆了摆手。
“嗯，行，挺好。”
语气甚至连敷衍都不算。
下一秒，他已转向詹工，语调切换成那种上位者的熟稔：“生仔，容积率还得重算。我收到风，新指标下周就批，做到2.5，这盘棋就活了。至于这些——”
他随手朝模型一点。
“这些虚的，显档次就行。宣发跟上，懂吗？”
“懂！高总高见！” 王工在旁边点头哈腰着。
李蔷张着嘴。后半截关于“光影”的话，卡死在喉咙里。
没人看她。
十五分钟后。
“来来来，既然都在，拍张合影吧！正好给公众号发素材。” 聊完正事，高总心情不错，招呼大家拍照。
摄影师刚举起相机，高总扫了一眼四周，皱了皱眉。
“太干了。”
他指着周遭清一色的西装男。“
“全是老爷们儿，发出去谁看啊？没点亲和力。”
目光在场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角落里、黯淡沉默的李蔷身上。
“哎，那个谁……刚刚那个小姑娘。” 高总招了招手，“你，过来，站前面。”
李蔷退了一步。
王工赶紧招手，“李蔷，快！高总叫你呢！站C位旁边，刚好，缺个礼仪！”
背上被推了一把。她本能瑟缩，脚跟未稳，人已陷进了那堆深色的西装里。
“哎，那个小伙子，”高总又指了指陆哲，“你那个相机看着挺专业，红圈是吧？你来拍！”
陆哲愣住了。
詹工立刻递来个眼色。
他咬了咬牙，举起相机。
镜头里，李蔷挤在高总和詹工中间。
“笑一下！”高总指挥。
李蔷扯了扯嘴角。
陆哲的手指搭在快门上，虚按了几下。
闭眼。
“咔嚓。”
拍完，詹工随口添了句：“冠哥，您别看小李年轻，这手艺是真不错。这模型全是她手工一点点磨出来的。”
“哦？” 原本准备离开的高总，脚步一顿。
他回头，第一次认真打量着李蔷。
“生仔，还别说，你们这设计圈真养人啊。做模型的姑娘都这么有气质？当明星都够格。”他摸了摸下巴，眼睛亮了。
“这噱头好。工匠精神加这脸蛋，可以，够反差，有流量！”
他立刻转身，点了点模型。
“小伙子，再给你同事单独拍几张！”
“就要那种……啧，怎么还挂墙上呢？取下来，美女趴模型上，专注点，侧脸，要唯美！宣传海报就用这个！”
陆哲下意识看向李蔷。
“小李，过去。”高总指向模型下边，“好模型得有人衬。手扶着点。”
李蔷颤了一下。
她转身看向詹工和王工。两人含笑看她，眼里写着“配合”。
“高总，主要是拍模型……”陆哲忍不住出声。
“哎，有人才有生气！”高总摆摆手，“小李，笑一下，别那么严肃。”
李蔷沉默两秒。
搬梯子，爬上去，取下模型，爬下来，挪步，放到桌子上。
“手搭上……对，温柔点。”
闪光灯的预闪亮起。
李蔷牵动嘴角，摆出那个曾练习过无数遍的、标准的笑容，那个她以为永远不会再用到的笑容。
陆哲端着相机。
取景框里，那个爬上梯子调光、眼里有火的创作者，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精致的、被摆弄的“人偶”。
他的手指按在快门上，迟迟按不下去。
“拍啊！愣着干嘛？”高总催促道。
陆哲咬紧牙。
“咔嚓。” 快门按下。
“再来几张！”
“咔嚓。”
“咔嚓。”
“咔嚓。”
“好！”高总十分满意，走过来，手在李蔷肩头虚虚一拂。
“辛苦了啊，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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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结束，人群散去。
李蔷走向洗手间，转角撞见陆哲。
他递来水瓶，声音发闷：“蔷姐……刚才他们……”
“没事。” 李蔷没接，径直走到洗手池边。
感应龙头出水迟缓，只有无力的一股细流。她按了两大泵洗手液，就着那点水，发狠地搓着。
“这就是工作，陆哲。” 语气平静，像谈天气。
手下却泡沫飞溅。 指节扣着掌心，疯狂摩擦肩头和手背，像要搓掉一层皮。 原本白皙的皮肤，肉眼可见地红了一片。
“蔷姐……”陆哲盯着那双红得吓人的手，声音涩住了。
李蔷动作猛地一顿。 抬眼，在镜中撞上他惊愕的视线。
冲水。擦干。转身时，眼底已重新封冻。
“走吧，还有晚宴。” 她把纸团扔进垃圾桶。
“别让他们等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