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钟,天色未明,最后的夜色像一层浸了油的薄纱,顽固地黏着在城市的天际线上,不肯褪去。微凉的风贴着河面掠过,带着河底淤泥和水生植物腐败的腥甜气,钻进人的鼻腔。蜷缩在河堤水泥斜坡下的少女在梦中打了个冷颤,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将身体团得更紧。
“喂!还睡?再睡太阳可真要晒屁股了。”清亮的女声带着一丝不耐响起,伴随着不轻不重的一脚,精准地踢在她的小腿骨上。不至于受伤,但足够的疼。
出脚的是九智。她站在堤岸上,逆着稀薄的晨光,身形轮廓显得有些凌厉。她看着脚下这个蜷成一团的“变态”,心情复杂。匹配时明明显示是个少年,能量波动也对得上,怎么真人就成了个女孩子?这次的“勇者”确实奇怪。不过,既然能和她匹配上,智商总该是在线的吧?算了,男女都一样,能干活就行。
“嘶……谁啊?”地上的少女被惊醒,猛地坐起身。小腿的刺痛和清晨的寒意让她瞬间清醒。看清来人的瞬间,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尖锐的悸动划过胸腔,带来一丝难以捕捉的异样感。但这感觉来得快,去得更快,迅速被眼前现实的荒谬和困惑淹没。“你……”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
她没能说完,九智已经弯下腰,一张清秀却带着戏谑表情的脸庞凑近了她,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点不怀好意:“恭喜,如你所见,你变成女孩子了。”
预想中的震惊、尖叫、崩溃并未出现。少女只是愣了愣,眼神有瞬间的空茫,随即默默地、甚至有些机械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屏幕亮起,黑色镜面里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容——红黑渐变的及肩发有些凌乱,衬得那张小脸愈发苍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粉红色的眼眸,清澈透亮得像初绽的樱花,此刻正带着茫然的情绪眨动着。她眨眼,屏幕里的少女也眨眼。
“嗯……”她低声嘟囔,语气里听不出惊恐,反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审慎的欣赏,“是我喜欢的类型。”
“切,反应倒是平静得让人火大。”九智无趣地直起身,撇了撇嘴,“原来叫什么?”
“玄夜。”少女,或者说玄夜,收起手机,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都变成女孩子了,得起个新名字吧?总不能还叫玄夜,怪男的。”九智抱着胳膊,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
“夏落夕?”玄夜尝试着提议。
九智翻了个毫不掩饰的白眼:“难听。矫情。叫夏荷乃智,简称夏荷。”
“这听着像日本名字……”玄夜,不,夏荷(她决定暂时接受这个称呼)微微皱眉,但很快松开,“不过‘夏荷’两个字还行。”
“那就夏荷了?”
“嗯。”
“起来吧,要拉你一把吗?”九智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纤细却看起来很有力。
“不用。”自称夏荷的少女手掌撑住冰冷粗糙的水泥地,略一用力,利落地站了起来,动作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脆,与此刻纤细的外表形成微妙的反差。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这样也回不了家吧,要去我那儿吗?”九智抱着胳膊,完全是一副看好戏似的表情,等着她的反应。她预想了多种可能:警惕的追问、慌乱的求助,或者干脆的拒绝。
夏荷眯起那双粉色的眼眸,仅仅思索了不到三秒。
“好啊。”
“啧——”九智发出一声明显不满的咂嘴声,“你都不犹豫一下?不怕我把你卖了?”这反应太平静了,平静得让她准备好的说辞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不是你邀请的吗?”夏荷的表情理所当然,她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反正情况已经不能更坏了,不差这一会儿。以后……”她抬眼,目光在九智脸上短暂停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有的是时间弄清楚。”
这个回答让九智微微一怔。她没想到对方这么坦然,甚至有种反客为主的意味。殊不知夏荷此刻内心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眼前这少女显然知道内情,拥有超乎常理的力量或知识,大概率就是导致自己变身的“元凶”或相关者。在完全不了解状况的前提下,抱紧这条看似粗壮的大腿,才是生存几率最高的选择。对自身生存能力的担忧,对未来的不确定,让她迅速做出了依附强者的决策。至于性别转换带来的冲击……长久以来对自身情感的压抑和习惯性的情绪隔离,让她习惯将剧烈的情绪波动抛在脑后——在外人面前失态太丢脸了。虽然醒来初看清九智时,脸上曾不受控制地闪过一抹极淡的红晕,但思绪飘散间,她已强行将所有外显的反应压了下去,只剩下近乎冷酷的理性。
九智昨夜用铜钱占卜过这次会面,卦象模糊,只隐约指向“闷烧”二字。勇者不都这样吗?内心热血沸腾,表面故作镇定。可能这个特别奇葩吧。她没太在意,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得像是被安排好的,她准备的一系列解释、威逼利诱的说辞都没用上。
“咳,不说姐姐欺负你,”九智转过身,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补充,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这个世界被一种奇怪的病毒侵袭了,大概就是从昨晚那几颗陨石带来的。七点后,还没自然醒来的人……会直接变成丧尸。我带你走……是为你好,免得你开局就没了,浪费我的匹配名额。”
夏荷低下头,沉默地跟上。九智的话她听进去了一些,但没完全过脑。“丧尸”、“病毒”这些词听起来荒诞,但结合自身的遭遇,由不得她不信。为什么选中自己?她懒得深究,向来不愿在无关紧要(或者暂时无力改变)的人和事上投入太多情感。即使对眼前这个叫九智的少女,心底深处确实泛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和熟悉感,也被她迅速而果断地掐灭——在自身难保的境地,把希望和情感寄托在外界的、尤其是另一个个体的虚妄之上,太危险了。
见夏荷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跟着,九智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还好,虽然反应奇怪了点,但至少听话。还以为开局就要上演一出“勇者质疑然后被丧尸啃掉”的戏码呢,那样多无趣。她不知道,此刻,两人看似并肩而行,思维的轨迹却正走向相反的方向:一个似乎沉溺于某种乌托邦式的幻想或任务,不愿亦或不能清醒;另一个,则已经开始在内心构筑基于冷酷现实的、虚假的未来合作图景。
7:10分,某中学侧面的围墙边。墙体不算特别高,但对于普通人而言也需要点技巧。九智后退几步,一个轻快的助跑,脚尖在墙面上借力两次,手一搭一撑,人就像一只灵巧的狸猫般翻了过去,轻盈地落在墙内的草地上。
留下夏荷一个人在墙头,骑虎难下。她刚才学着九智的样子爬了上来,此刻正跨坐在墙头,粗糙的砖石硌得大腿生疼。看着地面的高度,心里一阵发怵。这身体的力量和协调性,比她原来的差远了。
“跳啊~磨蹭什么?该不是害怕了吧?”九智在墙内压低声音戏谑地喊,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
夏荷深吸一口气,快速分析:她跳下去没事,动作标准,落地平稳。那我应该也行,这身体虽然弱,但基本物理规律总该遵守。拼了!她眼睛一闭,心一横,朝着刚才九智落地的位置纵身一跃。
“嘭!”一声闷响。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嘶——”夏荷倒抽一口冷气,勉强站稳,但左脚踝传来的疼痛让她无法正常受力,走路的姿势顿时变得别扭起来。
九智装作没看见她龇牙咧嘴的表情,自顾自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心情似乎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变得愉快了些,转身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夏荷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跟上,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都说末世了,为什么第一站是来学校?她说大本营在这里,可学校这种地方,在正常时间线里不该是人流密集、丧尸爆发的重灾区吗?问她也不说清楚,只让跟着。看着前方九智那轻松自如、甚至有些欢快的背影,夏荷越来越怀疑她的可靠性——这家伙,是不是把这场末世危机,也当成了一场太过投入的角色扮演游戏?
而她并不知道,就在昨夜凌晨,划破天际的十颗陨石,已将命运的齿轮彻底拨乱。中国、美国、印度、埃及……各有一颗坠地,带来无声的灾厄。而其余六颗的踪迹,则被深沉的天际与混乱的电磁波彻底隐去,下落不明,如同悬在人类文明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等待着未知的时刻,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