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人们终于回想起了，洪水猛兽撕裂现实的恐怖，以及被囚禁在因果律坝下的屈辱。
C市。保密协议签订后第五十五年。
一排皮靴依次踏过巷口的积水，晃动的涟漪倒映出布满电线的天空。
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当三名纠察队员鱼贯冲入时，戴眼镜的文弱青年刚好合上手里的诗集，不知所措地看向他们。
“站起来，例行检查。”
为首的女队长甩开警棍，她身后的年轻队员已经开始调试检测仪器。
青年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我们是备过案的合法社团，我们的证件在……”
女队长抬起手制止了他的话，大步走到青年身前，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拎起桌上的笔记本翻开；
“手抄诗集，你们是写现代诗的？”
“是，是的……也有擅长写古典的，还有十四行诗、新体格律、散文诗、辞赋等等。我们还有人研究俳句，获过奖呢。另外……”一提到诗，青年仿佛兴奋起来，说个不停。
女队长盯着对方的眼睛，听他侃侃而谈。又翻了翻笔记本，并未发现异样，丢回桌上，锐利的目光射向房间各处。
“就你一个人？其他社员呢。”
“他们都去采风了，是周末活动。”
“那你为什么没去？”
“轮到我看家了而已。”青年对答如流，声音透着些许正常范围的紧张。
问话的同时，纠察队员已经开始四下搜索，精密的探测器仔细检查着墙壁、柜子和地板。
女队长背着手穿过一排排书架，停在墙角最不起眼的一张前。
警棍的末端从书脊上划过，依次点过《飞鸟集》、《雪莱诗选》……最终，停在那本《暴风雨》上。她手指一勾，书被抽了出来。书页间，一张薄薄的光盘滑落在地。
“这是什么？”女队长俯身，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指捻起光盘，冰冷的目光审视着青年瞬间煞白的脸，“不会是二次元音像制品吧？”
“怎……怎么可能，我们怎么会接触那些违法的东西！”青年连连摆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这是……电子诗集，时代变了嘛，您不信……可以播放看看！”
女队长将光盘拈进密封袋，似乎并不着急检查，对着身后的队员点了点头。
一台深灰色的机器被抬了上来，笨重的外壳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仪表和电线。
“脑波检测仪准备。”
两名队员立即迈上前来，青年别无选择，被架着坐到椅子上，手腕胸口和太阳穴被贴上了银色圆片。
“你相信二次元角色具有灵魂吗？”
“不。”
“是否在虚拟世界寻求情感寄托？”
“从未。“
“看到动漫形象会产生多巴胺分泌吗？“
“没有。”
“选出下列哪个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雷电将军、奥特曼、皮卡丘和你的母亲。”
“这……有点过分了。”
……
审讯持续了四十三分钟。
霉味在潮湿的空气中发酵，窗外树影像张牙舞爪的巨兽，在青灰色的石砖上游走。
纠察队员经验丰富，看似不经意的提问，实则句句指向宅布林特有的思维模式、隐秘癖好等等；
一旦被测者对那些不该有的特殊知识、偏执习惯表现出一点点思维波动，检测仪就会立即报警。
加上不间断式疲劳轰炸，不给片刻喘息机会，一般人早就心神失守，漏洞百出。
然而并没有，检测仪的读数始终平稳。
“看起来确实是普通文学社团。”第三名队员的语气带着失望。
看着机器被撤去，青年稍稍松了口气。这时，女队长从皮包里抽出一卷铜版纸，冷冷说道，“还没完呢。”说着抖开了纸卷。
油墨的香气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葱绿色的长发在气流中飞扬，整个房间的亮度也仿佛增加了几分。一张等身高的、著名动漫角色“Miyo”的巨幅海报赫然呈现。海报一角，那枚限量正版的烫金标记，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眼。
女队长面无表情地擦燃打火机，幽蓝的火苗毫无怜悯地舔上了海报的边角。
“如果这么做，你会怎样呢？”
青年镜片后的眼睛睁大了。纠察队员们集体摸上了腰间的警棍。
火苗接触到铜版纸的一瞬间，火焰“腾”地窜起，贪婪吞噬着那完美的容颜和葱绿的发丝。纸张蜷曲、焦黑，发出噼啪的哀鸣。
与此同时，“咔嚓”一声，不知何处的脆响传来。
“什么声音？”女队长奇怪地问，四下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而青年已经冲上前去，张开双臂——
却没有扑向火堆，而是护住了身后的书架。
“长官！我知道我无权干涉公务！可这里都是书，连地板也是木头的，要是烧起来了可怎么办啊！”青年焦急地喊道，声音带着被冒犯的愤慨和不解，胸口因激动而微微起伏。
这是恰到好处、不带一丝刻意掩饰的神情，是一个看到书房失火的文学社长最正常的反应。正准备行动的纠察队员都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直到海报化为地上一摊焦黑的灰烬，余烬散发着刺鼻的气味，青年始终没有移动一步，表情只有对“火灾隐患”的担忧。
女队长和队友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已经见过太多狡猾诡诈、自诩反侦察能力颇强的宅布林，无一例外都栽在“太过镇定”上。
而对这样完美的测试结果，纠察队员也无话可说。
“看来是我们弄错了，很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
“哪里……消灭宅布林，人人有责……”青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青年恭敬地送纠察队到门口。迈过门槛时，一名队员皮包没拉好，一个制作精良、衣冠不整的可脱式魔法少女手办“不慎”滑落出来，刚好掉在他脚边。
这当然也是测试的一环，三双锐利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青年脸上。
他先是吓了一跳，死死盯着那裸露的肌肤和若隐若现的裙摆，整张脸逐渐涨红，继而变得黑绿交加，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最终弯下腰去——
“哇——！”
青年剧烈地呕吐起来，秽物溅了一地。边吐边痛苦地惨叫：“快……快把这不成体统的玩意儿拿走！我看一眼……就恶心！呕——！”
年轻队员仔细核对手中仪器的参数，低声对队友说：“精神性过敏休克。”
这下纠察队员们完全失去了从容，脸上只剩些许尴尬和羞惭。
再次致歉后，他们捡起手办，身影匆匆消失在巷角的阴影中。
目送纠察队离开后，青年关上大门，退回屋内，一声不吭地开始整理房间。
先用拖把清理干净门口的呕吐物，然后将被乱丢的书籍、被弄翻的桌椅摆回原处，接着拿出扫帚簸箕，打扫地上的海报灰烬。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神情若无其事。但在将烧焦的残片倒进垃圾桶时，他再也支持不住了。身体突然摇摇晃晃，像被抽掉了骨头，撞在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
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刚才还平静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颜色和深入骨髓的痛苦。
这时，书架后的暗门“咔哒”一声轻响，推开一条缝。几个年轻男女冲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奔过去扶起青年，焦急地呼唤，“社长，你没事吧！”
一个眼尖的社员一把拉开青年藏在袖子里的右手，只见无名指向外折了一个可怕的角度，关节因肿胀而发亮。
“怎么伤得这么重，刚才那个响声难道是……”
“在纠察点燃miyo海报时，为了不让他们看出端倪，社长强行扭断了自己的手指才控制住表情！”另一个社员沉痛地补充道。
七手八脚扶青年在椅子上躺下，为他简单包扎好手指后，社员们对着垃圾桶里只剩一点点残迹的海报嚎啕大哭；
“这可是zero大神亲笔作画的原版，是有灵魂的miyo啊！”
“全世界仅此一张，那些恶魔怎么下得去手的？”
“我们只不过是想逃离不完美的现实罢了，为什么会这样……”
哭得最凶的是个年轻女孩，她叫夏萤，外号“虫虫”，刚刚加入社团不到一个月。比起伤心，她其实更加不解和愤怒；
“我们整天除了画画拼胶，什么都没干，为什么那些人要这样对待社长，对待我们啊？真是太过分了！——”
青年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虫虫，你太年轻了……”说着，他缓缓抬起受伤的手，指向桌子，一名社员心领神会，取来了那本薄薄的手抄诗集。
就是女队长一进屋就检查的那本，她和队员们并没有使用高级检测器材，大概是觉得，没有人敢把招来杀身之祸的东西大喇喇地放在眼皮底下；
所以他赌对了。
“我要交给你一项任务。”青年声音气若游丝，一边尽力把诗集放进还在忿忿地嘟哝着“总有一天他们会遭报应的”的夏萤手里，缓缓说道；
“尽快把这个，交给‘大姐头’……这是这个时代的唯一希望。”
听闻此话，周围的其他社员都难掩震惊的神色，小声互相议论着，“为什么是她？”“交给新人没问题吗？”
“啥？这是什么，大姐头又是谁？”夏萤也愣住了，捧着手里薄薄的本子，不解地看向周围。
“我们其实不是普通的文学社团，虫虫。”一名前辈对夏萤说。
夏萤说，“我早就知道啊，因为动漫研究社不允许成立，所以伪装成文学社团。我就是觉得很酷……呃不是，是真心喜欢二次元才加入的啊。”
“我们也不是普通的动漫研究社，而是一个秘密组织的分部。”另一名前辈低声说道。
“我们的宗旨是点亮这个黑暗的时代，让二次元的光辉重新照耀大地。本来是在入社仪式之后才会告知你的，但我们临时接到了一项重要任务。”
“你手里的就是他们要找的东西，这是极为重要的圣物。纠察队的恶狼就是嗅到了腥味，才把整个城区翻了个底朝天的。”
“但以他们黑暗的心灵，看不见其中散发的光彩。这项光荣的任务通常不会交给新人，可是社长不会看错人，我们也会尽全力保护你。”
前辈们一句接一句，把夏萤完全搞懵了，青年的一声闷咳将她拉回现实。
扭头一看，青年掩着嘴的手心里尽是鲜红，已经咳出血来。众人手忙脚乱地想帮他治疗，却被他阻止了。
“别管我，你们快走。对不起，虫虫，我不能……咳，参加你的入社仪式了。”青年的声音已经小到几乎听不到，每一个字都像在燃烧生命。
“不！社长！要走一起走！”一名社员激动地说。
“我们绝不抛下你！”其他社员也纷纷喊道。
青年仰起头，艰难地摇了两下，空洞的眼睛望向被油烟熏黑的天花板。
“我已经没救了。眼睁睁看着全世界唯一一张Miyo，在面前燃烧，却什么都做不了……”
一滴浑浊的泪顺着眼角滑落，砸在地板上。“我的心……在那时……就已经死了……”
话音未落，那只包着绷带的手，轰然垂下。
随即震天的哭喊撕裂了空气。“社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