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冰冷的、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迎面扑来,波涛拍打着礁石,黑色的海岸出现在前方。
夏萤眼里迸出泪水。
呜——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汽笛撕裂了雨夜,庞大的黑影缓缓移动,如同叹息的巨兽。
“不好,船已经起锚了。”夏萤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快,我们得赶上它!”
社团的资金早已在贿赂纠察时耗尽,他们只能偷渡。
而唯一的机会,是渡轮会沿着码头航行一段不短的距离,趁着夜幕和混乱掩护下跳上船舷。
要是搁平时,万年体育挂科的夏萤根本不会想象自己偷渡跳船的模样。而现在,经历了这么多,她不再有怀疑,也不再顾虑,只有完成任务送到货物一个目标。
冰冷的雨水抽打着她的脸颊,脚下溅起浑浊的水花,夏萤抱着箱子,在湿滑的码头上拼命奔跑着。
近了,更近了!船舷的轮廓在雨夜中越来越清晰。
就在她准备飞跃而起时,突然被一只大手从后面一把拉住。
“等一等。”阿渡沉声说。
“前辈,再不抓紧,船就开走了!”夏萤急得满头大汗。
“有陷阱。”阿渡的目光锐利如鹰,穿透雨幕,死死锁定前方看似空无一人的码头边缘。
夏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猛地一沉。
只见靠近海岸的一侧,不知何时拉起了一道道狰狞的铁丝网。幽蓝色的电弧在冰冷的金属丝间无声地跳跃、闪烁,发出令人心悸的“滋滋”声。
是戒除电网,由纠察队特制的致命屏障。
“只不过……是电而已!”夏萤咬紧牙关,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带来刺痛,“我们可以找木板,找绝缘的东西垫上去,现在的我根本不怕这些!”
阿渡缓缓摇头,声音沉重:“你再仔细看看。我说了,那是陷阱,针对我们灵魂的陷阱。”
夏萤强迫自己定睛细看,瞳孔骤然收缩;果然,在那缠绕着致命电流的铁丝网之间,是密密麻麻的二次元插画和漫画,还特意罩上了带有背景灯光的玻璃护罩。
而且,那些都不是普通的图画,全是被恶意PS篡改过原图的梗图:
美少女完美的脸庞被粗暴地PS上了一个肌肉虬结、表情猥琐的大叔头颅;
热血少年漫中主角激励同伴的经典台词,被篡改成了下流不堪的侮辱;
纯洁治愈的萌系角色,被恶意嫁接上了黑暗猎奇的背景和肢体;
完全不相干的作品角色被强行拼贴在一起,制造出荒诞不经、充满侮辱性的“联动”。
……
夏萤倒吸一口凉气,据说守秘局有专门研究二次元和宅布林的科学机构,现在看来,绝非空穴来风。这些梗图和恶意玩笑性质之恶劣,踩雷之精准,毫无疑问出自行家之手。
如果评选最令让宅布林火冒三丈、怒不可遏的举动的话,篡改梗图绝对能排进前三。剩下两个分别是评价coser的长相和在二次元中找真实感;
每一幅梗图,都是对真正二次元热爱者灵魂的精准践踏,充满了扭曲、亵渎、令人作呕的恶意,恰到好处地激发正版厨的怒火,是直刺心灵弱点的毒刃。可以说又是一道精心设计的宅布林诱捕陷阱。
如果说,单纯的诱惑或恐惧陷阱,尚且还有办法抗拒的话,灵魂深处对篡改的愤怒,则是任何一个宅布林都无法容忍半分的。
但夏萤还是强作镇定,都已经到这里了,牺牲了这么多人了,毫无退路可言;“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了。只要不看那些东西,目视前方……”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胃里的翻腾,缓慢地靠近电网。一边心里默念着,不看,不想,没关系,平常心,几张改图而已,love&peace;
但当她真正接近,余光扫到时,那扭曲的画面却如同拥有魔力般,瞬间攫住了她的视线。
那张不是别的梗图,而是miyo。
葱绿的发丝,俏皮的笑容,舞动的裙摆,灵巧的身姿——然后,居然!被PS成了!巨乳!!
夏萤心中的呼喊震耳欲聋,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和生理性的恶心瞬间冲垮了她的意志;
那可是全世界贫乳女性的神明啊!那群混账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夏萤想起自从青春期后,每天早上自己抚摸着几乎生长停滞的胸部,以泪洗面时,都是双马尾贫乳少女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那是全世界欠发育少女的希望,是平板星球来的天使,是哪怕一厘米起伏都不能有的希望乡大平原啊!
何等的亵渎和罪孽。夏萤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一股无名怒火攥住了她的心脏。
要赶紧毁掉它。这个念头支配了她的心智,手指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竟然朝着那亵渎的画面、朝着致命的电网伸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后方的大手再次将她拉了回去。
夏萤伏在地上,汗珠混在雨水里滴滴落下,“完全不行……不能靠近,连破坏掉陷阱也做不到,这可怎么办哪……”
汽笛声越来越急,渡轮巨大的黑影正在加速驶离码头,船尾螺旋桨搅起的白色浪花在黑暗中清晰可见,距离越来越远。
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看着前面越开越远的渡船,眼看就要驶离码头了,夏萤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
这时,她被托举了起来。阿渡将夏萤扛到背上,迈开大步,朝渡船的方向奔去。
夏萤疑惑地问,“前辈,你有办法不看那些恶劣的PS梗图吗?”
阿渡摇摇头,“没有,越是对二次元爱得深沉,越无法对那些僭越视若无睹。”
看着离闪烁的电网越来越近,夏萤六神无主地说,“前辈,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触电的。即使想跳过去,距离也太远了,缺少一个踏……”夏萤的话止住了,猛然醒悟道,“前辈,你该不会是想……”
她惊慌失措地大喊,“不行,如果再失去你,就只剩下我了!”
阿渡一边继续跑着,一边柔声说道,“虫虫,一路上,我见识了你的成长。相信我,现在的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别这样,前辈,求你了,我一个人绝对不行的!”夏萤想从阿渡背上跳下,却被后者的大手牢牢攥住;
“我在想,一路上我们遇到了6道关卡,而我们有7个人,一定有它的意义。”
“不要啊!前辈!——”
就在他们冲到码头边缘,距离那道闪烁着幽蓝电弧、贴满亵渎画面的电网仅有一步之遥时,阿渡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扛着夏萤,粗壮的腿部肌肉瞬间爆发力量,纵身飞跃而起;
身体腾空,跃起的高度和速度都十分惊人,如同离弦之箭,接近那艘正在加速的渡轮船舷。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咸腥的雨水,狠狠拍打在两人脸上。以这样的速度和角度,原本他们是可以直接跃过海水,落到渡船甲板之上的;
但可惜的是,他们面对的从一开始就不只是电网,还有梗图陷阱。
就在飞跃电网陷阱正上方的瞬间,阿渡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扫到了下方那些扭曲的画面——
一张张他最珍视的、象征着力量与信念的兽男漫画扉页,被恶意拼接上了缠绵悱恻的剧情。
角色坚毅的眼神被P成了含情脉脉,天生有力的尾巴被描述成了肛塞玩具,拯救世界的决心被曲解成了为了跟国王的坐骑交配!
阿渡的双眼瞬间燃起怒火,身躯不可避免地坠落下去,通红的眼睛已经移不开亵渎的画面,双手松开了尖叫着的夏萤,不受控制地朝着电网抓去。
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自幼被狼养大,与自然为伍,不仅赋予了他强健的体魄,还有对兽类的纯粹认同与热爱。
母狼死后,他被救助回归人类社会。虽然聪明的他很容易学会了语言和知识,但始终感觉自己从头到脚是个异类,完全无法与他人正常交流,更别提融入社会了。
他总是在思考,自己到底是人,还是兽呢?直到偶然间,他遇到了社长,后者推荐他接触了福瑞。
一下子,新世界的大门就朝他打开了。那是人与兽完美结合的载体,何其伟大的平衡形式!
……
“呃啊啊啊——!!!”一声混合着极致愤怒与痛苦的嘶吼从阿渡喉咙深处爆发,他扯开上衣,露出贴身的狼皮背心和狼牙项链;
这是对养母最崇敬的铭记方式,也是他力量的源泉。
与此同时,伴随着信仰被玷污的狂怒,灵魂被刺穿的剧痛,他紧握的拳头上,三根骨刺硬生生顶破皮肤,生长出来。
阿渡用力挥舞骨爪,斩断几根电线,四溅的电光中,他用一只穿着厚重军靴的脚,狠狠踏向支撑电网、张贴着PS插图的木板;
随着咔嚓和轰隆声,木板粉身碎骨,电网剧烈摇晃。
绝缘的骨爪和靴子屏蔽了电流,暂时挖出了一块落脚地。但作为代价,阿渡整个身躯都没入了密密麻麻电网的包围,只剩双手托举,将夏萤举在空中。而四周,全是那些令人怒火攻心的梗图;
“跳啊,虫虫,我撑不了多久!”
“爸爸,妈妈!虫虫不是孬种!!——”
一声带着哭腔、却无比决绝的呐喊撕裂雨夜。夏萤用尽全身力气,抱紧箱子,狠狠一脚踩在阿渡坚实的双手上,将他作为踏脚石,向着那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遥不可及的渡轮船舷,奋力跃起。阿渡也就势猛力托举,将夏萤高高抛向天空;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冰冷的雨水,刺目的电光。
夏萤在空中伸展的、拼尽全力扑向船舷的身影。
包围着阿渡的死亡电网和亵渎梗图。
在夏萤的鞋底刚刚离开阿渡手掌时,阿渡再也忍受不了近在咫尺的亵渎画面。仇恨瞬间蒙蔽了他的眼睛和头脑,他如同一头发疯的野兽般,挥舞着骨爪,狠狠砸向那些篡改梗图。
滋啦啦啦——!
狂暴的电流如同千万条蓝色的毒蛇,瞬间从破碎的电网中窜出,狠狠咬噬在阿渡身上。刺目的蓝白电光疯狂闪烁,将他魁梧的身躯彻底吞噬。
“前辈——!”
听到身后电流和惨叫的夏萤不敢回头,她只有一个目标和使命,尽力朝着前方行进的渡船伸展身体;
最终,她将将踏上了甲板的最边缘一角。因冲力过猛她瞬间滑倒在地,翻滚过去,箱子脱手,身体被惯性带着,不受控制地一路摔进了甲板上堆叠的货物中,撞塌了一大堆杂物后才停下来。
顾不上浑身钻心的疼痛,夏萤挣扎着爬起,手脚并用地在湿滑的甲板上、在散落的杂物中疯狂摸索。
箱子!箱子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冰冷的海水拍打着船舷,发出巨大的声响。
终于,她的手触碰到一个熟悉的、冰冷的皮质棱角。夏萤连滚爬爬地扑过去,将箱子死死抱在怀里,冰凉的触感让她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重新找回了一丝温度。她大口喘息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几乎瘫软。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赶紧冲到船舷边,不顾一切地探出身去,朝着越来越远的码头嘶声哭喊:
“阿渡前辈——!!”
只见黑暗的码头上,连绵的电网如同被轰炸过一般,变成了一片焦黑空地。电线和支架东倒西歪,碎片四处散落。而夹在其中的亵渎梗图,更是被粉碎到只剩一摊摊无法分辨的玻璃和木头粉末。
在焦黑空地的尽头,伏着一头冒着浓烟的野兽。
那是阿渡,一动不动地扑在损坏的电网上。皮肉焦糊的气味混合着雨水的腥气弥漫开来,残余的电流依然在一下下击打着他的身体,宽阔的后背不停抽搐、僵直。
“他们……玷污我们的热爱,嘲弄我们的执着……”阿渡焦黑的嘴唇蠕动着,说着谁都听不见的话语。
他皮开肉绽的手中,攥着最后一块贴着PS梗图的木板,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木板在手中生生捏碎;
“可是,他们永远不懂,正是这份挚爱……才让我们,在绝望的囚笼里……发光……”
跪坐在甲板边缘的夏萤,已经泣不成声。
渡船越行越远,模糊的泪眼中,她看到那个渺小的焦黑的身影,将一只手臂,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了起来;
仿佛凝聚了最后的生命力,对着这边,比出了一个——
大拇指!
……
最终,远去的码头彻底被黑暗和雨幕吞噬。
夏萤缓缓起身,无力地依靠在湿冷的栏杆上,脸上雨水混着眼泪肆意流淌。
她做到了。
朦胧的泪光中,她仿佛看到社长、阿军、小琳、祥子、阿杰、胖子、阿渡……所有牺牲的前辈们,都围在她身边,脸上带着温暖而欣慰的笑容,像最初欢迎她时那样,齐声说着:
“恭喜你,成功入社……菜鸟……”
可转眼间,他们就都消失不见了。环顾四周,除了冰冷的钢铁甲板,无边的黑暗雨幕,咆哮的海风……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夏萤抱紧冰冷的提箱,肩膀抽动,泣不成声。
整个社团……只剩她一个人了。接下来的路,只能她自己走了。
可所谓的“二次元伟大事业”,究竟是什么呢?
这时,一个搬着一大堆缆绳、穿着防水工作服的船工穿过甲板,经过正埋着头擦眼泪的夏萤背后。
因怀里货物遮挡了视线,他的胳膊肘不小心碰了夏萤后背一下,惊奇地嘟囔着:“哎哟,小姑娘,你可真够勇的,下这么大雨偷渡跳船。”一边走掉了。
夏萤被撞得踉跄了一下,便像被雷劈过一样呆立在原地。
在刚才的碰撞中,她怀里的箱子向前脱手,刚好磕到了扶手边缘,箱盖在撞击下弹开,里面那本薄薄的、承载着无数牺牲和希望的手抄诗集,瞬间被狂暴的海风卷起,飞向高空,散成一片片飞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