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而狭窄的船舱,各色人等和货物挤在一起,好似一间鱼坊。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鱼腥,加上挥发的柴油、乘客的烟味和汗臭,混合在一起,气味可想而知。
一声悠长的汽笛鸣响。正裹着一条破毯子,缩在船舱角落打盹的夏萤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向舷窗外望去。
天已蒙蒙亮,四周尽是无垠的海水。渡船航行一夜,已完全远离了陆地。
猛地想起了什么,她赶紧确认箱子。还好在毯子里,被睡梦中的自己紧紧抱在胸前,已经暖得跟体温相差无几。
经过一路颠簸磨难,此时它已经脏兮兮和破破烂烂的了,还被帆布袋缠得木乃伊般严严实实。
前一夜,那个蘑菇头路人救下她,捆好箱子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夏萤都没来及问他的名字。
至于当时甲板上短暂出现的异象以及变化的稿纸,她觉得应该是自己极度劳累和悲痛后出现的幻觉。不然,要怎么解释呢?
在那以后,夏萤缩在船舱角落思索了半夜。冷静下来之后,觉得社长的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自己没法仅凭纸张上没有字迹,就怀疑任务的必要性。她只是个菜鸟,比起社长和前辈们,还是太嫩了。
况且大姐头是何许人等她还一概不知,得先到达希望乡,找到这个听起来就不得了的人,继续未竟的事业。只有这样,才能让牺牲的大伙安息。
看着周遭的乘客们纷纷离开船舱,到甲板上晒暖,夏萤也抱着箱子,小心地从舱室走出来。
天色已经放晴,初升朝阳的映衬洒在海面上,晕染出一片光辉。
甲板上稍稍宽阔一些,却因人多依然显得拥挤。天气好时,谁都不想在昏暗拥挤,弥漫着刺鼻味道的船舱里久待。乘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有人抽烟,有人望着海面打哈欠。
夏萤深吸一口气,平复心跳,然后沿着船舷悄悄移动。从各种方面来说,自己仍是个通缉犯,虽然远离了岸上,这一点并没有改变,更别提还是偷渡上来的。
只不过,传说中的希望乡究竟是什么地方呢?她脑子里一片浆糊。只知道这是一艘客货两用的渡船,两日一发,是通往希望乡唯一的方式;还有目的地是个岛屿,名叫香格里拉而已。
香格里拉,实话说有些滥俗,但仍是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啊。是配得上希望乡的地名,像动漫里隐藏在云雾中的乌托邦,一个只属于宅布林的天堂。夏萤想象着;
那里的人们应该手拉手唱着宅曲,分享最新的番剧和本子,阳光洒满街道,手办堆积如山。远离了纠察队的电击棍,没有毁灭工程的白色恐怖,是只有自由和梦想的二次元世界……
夏萤的思绪被嘈杂的人声的打断,寻思着得找人问问路,至少知道应该在哪个港口下船。
她东望望,西看看,最终走向一个面相和蔼的大叔。后者正叼着一只烟斗,靠在栏杆上擦拭舱门,脸上布满风霜的皱纹,身上穿着油腻的制服,看起来是个老水手。
夏萤走到跟前,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小声问道,“大叔,请问,您知道香格里拉岛怎么走吗?”
不料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问话,就让对方立刻神情大变。
大叔的眼神警觉起来,擦拭的动作停下,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夏萤,“香格里拉?哈,你是说那个臭垃圾岛?好端端的你要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夏萤一时愣住了,没想到希望乡在现充世界居然是这样的称呼,支支吾吾地说,“那个,是朋友让我去的。我打算去岛上旅游,买纪念品!”
大叔抽着烟,锐利的视线盯住夏萤的眼睛,端详了半晌才说,“小丫头,你知道我是谁吗?想当年,我可是反二志愿者武装大队队长,有民兵证,拿过的奖状两面墙都贴不完,抓过的萌二分子这条船都塞不下,你休想骗过我。”
夏萤大惊失色,好死不死,居然是个退休老猎人,真是耗子找猫问路。
她连连后退,大叔起身步步紧逼;
“你看起来很可疑,该不会是,想偷渡的宅布林吧?”
“不不!我只是……”
在危机关头,夏萤灵机一动,捂住眼睛开始假哭起来;
“呜呜呜,大叔,没错,我骗了你。我不是去岛上旅游的,我其实是想去捡垃圾卖……我家里很穷……”
夏萤哭着哭着蹲在地上,大叔慌张起来,连忙掐了烟斗,抚着夏萤的肩膀试图安慰她;“唉哟,早说呀小姑娘,这么小就知道当家,了不起啊!好了好了别哭了,大叔告诉你臭垃圾岛在哪,再送你几个垃圾袋子……”
夏萤被搀扶起来,心里满是计划通的庆幸。
然而,就在她站起来时,一个东西从她袖子里滑出,掉在甲板上。
是猫爪手表,一路上的风雨和磨难,使得表带不堪重负,偏偏这个时候断掉了。
大叔一眼看见那只手表,整个人如蒙雷击。烟斗从手里掉落,砸在甲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脸上的表情从惊讶转为厌恶,又转为恐惧;
然后突然发出与外表极为不相称的尖叫:
“噫呀啊啊啊啊!——”
大叔一边尖叫,一边单脚立起,手舞足蹈地蹦到几米开外,拼命甩打揉搓着刚刚碰到夏萤肩膀的手;
“快来人哪!有宅布林!救命啊!要被传染了!!——”
“怎么回事?”
听到他的叫喊,甲板上的人群汇集纷纷过来。大叔一溜烟钻到一个走来的水手背后,惊恐地指着夏萤,“就是她!她是宅布林,你们看地板上的脏东西!……”
夏萤惊讶地看着自称“前武装民兵队长”的大叔双拳握在胸前,一边扭腰一边藏在别人身后,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不停说着,“是活的宅布林耶,太可怕了……”
在她愣神间,潮水般涌来的乘客和水手已将她团团包围了起来。夏萤醒悟过来,手赶紧伸向掉在地上的手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得快点把它藏起来,才有蒙混过关的可能。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因为紧张,她一把没抓住,手指刚好碰到了表壳上的机关。猫爪外壳“啪嗒”一声打开,露出了邪王真眼图案的表盘。
这一幕正好被前面的人看个正着,人群瞬间炸了锅;
“快看!跟害虫手册上说的一样,又萌又中二,是宅布林货的标志性特征!这家伙真是宅布林啊,恶心死了!”
一个女人高声叫道;“她肯定和那些走私精神毒品的是一伙的!我儿子就是被他们哄骗,进了戒除所,被电击疗法电成了傻子,现在只会整天喃喃‘萌萌哒’!”
“我女儿本来成绩好好的,被他们的本子骗了,现在成天画那些不可描述的东西,被学校开除!”
“我侄子也是被那些有毒动画骗了,现在整天窝在房间里,不出门也不工作!”
“我妹妹也是!”
“还有我外甥!”
夏萤不知所措地抓起手表,抱着箱子不停后退,人群却将她压得更紧;
那些人的目光,像看有毒垃圾一样,不是简单的厌恶,而是深层的恐惧和仇恨。
“你们这些怪物,毁了多少孩子?毁了多少家庭?”
“守密局真该把你们这些人都扔进海里!”
“洪水猛兽的走狗!”
“传染病,瘟疫!谁让你上船的,滚下去!”
“滚下去!”
“滚下去!”
……
夏萤的心沉了下去,脑子嗡嗡作响,喉咙发干。她想后退,后背已撞上船舷,冰冷的金属硌着皮肤。想解释,话音被淹没在此起彼伏的怒吼中。
一个年轻人扔来一个鸡蛋,砸在她的肩膀上,蛋液顺着衣服往下流,黏糊糊的恶心,带着一股腐烂的臭味。
接着是石头、烂苹果,甚至一个空瓶子。
鸡蛋砸在头上,蛋黄顺着额头流下,模糊了视线。石头擦过胳膊,划出一道血痕,疼痛如火烧。但更痛的是那些话,像刀子扎进心里。
那些乘客的眼睛,像看着畜生、野兽。
她又想起祥子前辈说过的,真正的地狱之眼,是人心的凝视。人与人之间完全无法互相理解,只有生生的仇恨。
一块硕大的石头飞来,直直奔向她的脸。夏萤已躲不开,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但过了许久,并无疼痛。
睁眼看,一个身影挡在她身前。
——又那个蘑菇发型的路人,他用后背接住了石头,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四周的乘客们愣了愣,但怒火没消,更来劲了;
“你谁啊?帮宅布林的同党?”“滚开,别挡着我们教训她!”
一个壮汉扔来一块木头,蘑菇头抬手挡住,木头砸在他的胳膊上,发出闷响。
但蘑菇头好似没有感觉一样,一步没动,背对众人,像一面盾牌,护住了夏萤和她的箱子。
这下更加激怒了乘客们,他们的攻击更猛了,鸡蛋、石头如雨点落下。
蘑菇头的身体成了活靶子,鸡蛋砸在他头上,蛋黄顺着发梢流下,瓶子砸中他的肩膀,居然像碰到硬物一般碎裂,蘑菇头依旧一动不动,始终面无表情。
最后,旅客们都砸累了,“这人是石头做的吗,坑都不吭一声。”
夏萤注意到,蘑菇头的一只手始终挡在自己怀抱的提箱前面,他的后背无法挡住所有投掷物,夏萤身上也中了不少污物,但箱子一尘不染。
这时,一个船员指着夏萤大喊:“大家看啊,那个宅布林一直护着那只箱子,肯定里面装满了违禁品,漫画、手办、卡片……那些荼毒孩子的精神毒品!把它抢过来,扔进海里去!”
他带头扑过来,手伸向箱子,夏萤下意识地抱紧箱子后退。
然而在经过蘑菇头身旁时,船员突然以诡异的姿势腾空而起,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跃护栏,远远地坠入海中。
所幸身为水手,这人水性不错,挣扎一阵又浮了起来。
众人一时间安静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蘑菇头;刚才,他只不过是用肩膀稍稍顶了水手一下,就将后者撞得如皮球般高高起飞。
蘑菇头四下张望了一番,大步走向船舱一侧。在他经过人群时,群众明显都愣了一下,纷纷退后避让。
蘑菇头取下舱门上挂着的救生圈,扣上绳索,抛向海里的水手。整个过程依旧默不作声。
群众小声议论着;
“仔细想想,好像只是个小姑娘,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算了,这回就放他们一马。”
“真没意思,散了散了。”
乘客们骂骂咧咧地散去了。
夏萤赶紧跑到蘑菇头身旁,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顾不上自己,为蘑菇头擦去头发衣服上的污渍。
突然,她发现,蘑菇头的一只手掌上皮肤斑驳,布满了相当严重的烧伤,惊叫道;“你受伤了!是被砸的吗?”
蘑菇头摇了摇头说,“不是。”
夏萤一想也是,刚才并没有砸过来烧着或者滚烫的东西。这明显是烧伤,而且伤了有段时间了。也顾不上多问,连忙用手帕为他包扎好。
包着包着,她突然想到;昨晚上帮自己抢救空白诗集时,他似乎就是用这只手夺走了纸页,塞进箱子封好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蘑菇头抽回了手,大步朝船舱走去。夏萤追上去问道;
“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蘑菇头停下了脚步,似乎认真思索了半天,回答,“我只是偶然路过的,同情宅布林遭遇的普通路人,碰巧要去臭垃圾岛有事要办,不需要做过多联想。”说完就又走掉了。
夏萤顿时感动得眼泪汪汪,为了不让自己心里过意不去,他竟然有意这么说。在这么个充满敌意的世界,还有这种好人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