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深秋的午后,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锐气,变得温和而疏淡。街角一家新开的独立咖啡馆里,磨豆机规律地嗡鸣,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醇厚的焦香和黄油糕点的甜腻。
白秋辞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已经冷掉的美式。她穿着剪裁利落的炭灰色西装,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目光落在窗外行色匆匆的人流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她变了许多。眉宇间那份咄咄逼人的傲气被一种沉静的疲惫取代,眼神更深,也更空了。白氏集团在她近乎自毁式的改革下度过了最动荡的时期,代价是她几乎牺牲了全部的个人时间,以及眼底再也无法掩饰的、细微的纹路。
服务生送来一杯柠檬水,轻微的响动拉回了她的思绪。她道了声谢,声音有些沙哑。就在她抬起眼的瞬间,目光定格在咖啡馆门口。
风铃轻响,有人推门而入。
是江璃。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深色牛仔裤,帆布鞋。头发长了些,松松地束在脑后,露出清晰的脸部轮廓。她的脸色不再是一年前的惨白,透着些微的血色,眼神平静,像秋日无波的湖面。
她独自一人,手里拿着本书,径直走向靠里的一个安静卡座,并没有注意到窗边的白秋辞。
白秋辞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跳动。她看着江璃自然地坐下,向服务生点单,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陌生的、却令人心安的自如。她翻开书页,阳光恰好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她看起来……很好,是一种经历了风雨摧折后,植物默默扎根、重新舒展枝叶的好。平静,独立,带着一种不再轻易为外物所动的内核。
白秋辞就那样看着,忘了动作,忘了时间。她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在脑海里预演过无数种对话,或激烈,或悲伤,或带着未能释怀的怨怼。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种近乎……平常的景象。
平常得,让她们之间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都显得有些不真实。
最终,她还是站起了身。脚步有些僵硬地,走向那个卡座。
“江璃。”
听到声音,江璃抬起头。看到白秋辞的瞬间,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像石子投入深潭,只激起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便迅速消散。
“好久不见。”江璃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好久不见。”白秋辞在她对面坐下,感觉喉咙发紧。“可以……坐一会儿吗?”
江璃点了点头,合上了手中的书。白秋辞瞥见封面,是一本关于景观设计的专业书籍。
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咖啡馆里的音乐轻柔流淌,是某支不知名的后摇乐队,带着些许怅惘的电子音效。
“你看起来不错。”白秋辞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
“嗯。”江璃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咖啡杯上,“我在城西大学,读景观设计。”
白秋辞愣了一下,城西大学,离市中心很远,是一所以园林和设计专业见长的学校,与白家没有任何关联。这是一个完全属于江璃自己的选择。
“很好。”她干巴巴地说,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酸涩。她宁愿江璃过得不好,那样她或许还有理由、有机会去弥补。可江璃过得很好,这种“好”将她彻底隔绝在外。
“林沐雪,”江璃忽然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上个月假释出狱了。”
白秋辞的心提了一下。“你……去见她了?”
“见了。”江璃拿起小勺,轻轻搅动着咖啡,“她在一家花店工作,看起来很平静。我们……聊了聊。”
“聊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江璃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白秋辞脸上,那目光很清澈,也很遥远,像隔着玻璃在看一件展品。“她说对不起。我说,我知道了。”
没有说“原谅”,只是“知道了”。白秋辞明白这种区别。知道了过往,知道了伤害,知道了道歉,但并不代表一切可以勾销,可以回到原点。
“那你呢?”白秋辞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带着一丝她自己也厌恶的、卑微的期盼,“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关于过去,关于我……或者,还有什么想说的?”
这是她一年来,无数次在深夜辗转反侧时,最想问出的话。她渴望一个答案,一个判决,哪怕是终极的拒绝,也好过这悬而未决的、漫长的凌迟。
江璃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阳光在她眼中跳跃,却照不进深处。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书页的边缘,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
然后,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尘埃落定的决然。
“没有了。”她说,声音像秋日里最后一片从枝头飘落的叶子,轻,却带着终结的重量。“那些事,那些人,包括你,白秋辞……对我来说,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白秋辞感觉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凉了下去。她看着江璃,看着那双曾经盛满惊惶、痛苦、迷茫,如今只剩下平静无波的眼睛。她终于明白,最彻底的拒绝,不是恨,不是怨,而是这种……彻头彻尾的放下。
江璃将她,将她们共同经历的那些爱恨痴缠、救赎与伤害,一起打包封存,丢进了名为“过去”的时空里。她不再背负它们前行。
“我……”白秋辞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说对不起,说我很想你,说或许我们可以……但她看着江璃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多余而可笑。
江璃拿起桌上的书和帆布包,站起身。“我下午还有课,先走了。”
白秋辞也跟着站了起来,动作有些仓促。“我……送你?”
“不用了。”江璃微微颔首,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纯粹出于礼貌的微笑,“再见,白秋辞。”
她转身,走向门口,步伐平稳,背影单薄却挺直。风铃再次响起,门开了又合,那个身影汇入门外的人流,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转瞬不见。
白秋辞僵在原地,许久,才缓缓坐回椅子上。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咖啡馆里的音乐换了一首,更加轻快。一切都很好。
只是她的世界,在江璃说出“没有了”三个字的时候,已经悄然崩塌,无声无息。
她端起那杯早已冷透的咖啡,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冰冷而滞重。
她输了。不是输给了林沐雪,不是输给了苏念卿,而是输给了时间,输给了无法挽回的伤害,输给了……江璃那颗终于彻底对她关闭的心。
原来,有些错误,永远无法弥补。
原来,有些界限,一旦越过,就再也回不去。
原来,“不原谅”,可以如此平静,如此彻底。
白秋辞将一张钞票压在咖啡杯下,起身离开。推开咖啡馆的门,秋日的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很高,很蓝,没有一丝云彩。
雨,早就停了。
只是被雨水打湿过的一切,终究是不同了。
而她,将永远活在这场早已停歇的雨里,带着那些未曾说出口的、也再无机会言说的话语,独自走下去。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