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它的心跳。
一个寄生在他脸上的、活物的心跳。
这个认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他的枕骨下方，对着他的脑髓嘶嘶吐信。
他不敢睡。他害怕一旦闭上眼睛，失去意识的堤坝，那东西就会彻底漫上来，侵占他，吞噬他最后一点属于“柒柒”的东西。
但人的意志力终究有极限。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透支下，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终于还是在一片惊惧的汪洋中，断线般沉沦下去。
没有梦。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像是沉在墨海底下的棺材里，听觉和触觉却变得异常敏锐。
他听见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听见血液在耳蜗里流动的嗡鸣。
然后，他听见了一种……摩擦声。
极其细微，窸窸窣窣，像是光滑的皮革在缓慢地摩擦着某种更粗糙的表面。又像是……某种带有粘液的软体动物，正舒展身体，滑过干燥的纸面。
声音的来源，近在咫尺。
就在他的脸上。
柒柒猛地惊醒！
眼睛骤然睁开，瞳孔在昏暗中急剧收缩。
几乎是同时，那细微的摩擦声消失了。
脸上那冰冷的脉动依旧，平稳，缓慢，带着一种沉睡般的惰性。
刚才……是梦？
他僵硬地躺着，不敢动弹，全身的感官都聚焦在面部。几分钟过去了，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果然是梦。太紧张了，出现幻听了。他试图这样安慰自己，但心底的寒意却丝毫未减。
喉咙干得冒烟，像被砂纸打磨过。他需要水。
他挣扎着爬起来，四肢百骸都透着一种虚脱后的酸软。摸索着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冰冷的白光倾泻而出，刺得他眼睛微微一痛。他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
就在他仰头准备灌下去的瞬间——
他的右手手腕，毫无预兆地猛地向上一抬！
动作极其突兀，力道之大，完全不受控制！
瓶口猛地撞在他的牙齿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冰凉的矿泉水泼溅出来，淋了他一下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冷得他一个激灵。
柒柒愣住了，维持着那个滑稽的、被自己灌了一脸水的姿势，几秒钟没有反应。
刚才……怎么回事？
他的手腕……自己动了？
不是抽筋，不是失控的颤抖。那是一个清晰的、有力的、带着某种意图的动作！就像一个看不见的人，不耐烦地推了他的手腕一把！
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他猛地放下水瓶，惊恐地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腕处没有任何异常，皮肤光洁，能感觉到冰冷的矿泉水留下的湿意。
他尝试着慢慢抬起右手，动作流畅，完全受控。
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下，只是另一个幻觉。
但下巴和脖子上的冰冷水渍，以及嘴唇被瓶口磕碰到的细微痛感，都在清晰地反驳着这个想法。
不是幻觉。
那东西……它的控制范围……在扩大？不再局限于面部肌肉？开始蔓延到肢体了？
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惧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他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扶着冰冷的流理台，大口喘息，看着冰箱里透出的白光，只觉得那光里也透着森森鬼气。
他需要分散注意力。他需要做点什么，证明自己还能控制这具身体。
他走到电脑前。屏幕是黑的，摄像头被胶带层层封住，像一块丑陋的膏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开机键。
机器运转的嗡鸣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他避开所有社交软件和直播平台，直接点开了一个常去的单机游戏。绚丽的登陆界面亮起，熟悉的背景音乐流淌出来，稍稍驱散了一点周遭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握住鼠标，点开存档，操控着角色在熟悉的城镇里奔跑、跳跃。简单的操作，重复的动作，机械的反馈。他沉浸在这种不需要思考的虚拟互动里，试图找回一点对身体的掌控感和正常感。
几分钟过去了，一切正常。
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
也许……刚才真的是意外？太久没吃东西，低血糖了？
就在这时，游戏里的角色跑到了一个悬崖边。下面是蔚蓝的、像素构成的海水。
一个念头，如同深水炸弹，毫无征兆地、清晰地从他脑海深处爆炸开来——
“跳下去。”
音色是他的。
语调却平板、冰冷、不带任何情绪，像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
柒柒的手指猛地一僵，角色停在了悬崖边缘。
不是“声音”！不是之前那种模糊的呓语或评判！这是一个清晰的、带有明确指令意味的念头！直接从他的思维深处浮现出来！
可那根本不是他的想法！
他恐高！他甚至不喜欢在游戏里从太高的地方跳下！
“跳下去。”
那个念头又重复了一次，更清晰，更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与此同时，他握住鼠标的右手，手指开始不由自主地用力，操控着光标，就要将游戏角色推下悬崖！
“不！！！”柒柒失声尖叫，左手猛地抓住右手手腕，拼命向后拉扯！
一场诡异的、沉默的角力，在他和“他自己”之间展开！
他的右手像被另一个意识操控着，固执地、用力地要将角色推下去！而他的左手和残存的意志，则死命地对抗着，指甲深深掐进右手手腕的皮肤里，留下深深的红痕！
鼠标在鼠标垫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游戏里的角色在悬崖边滑稽地前后晃动。
柒柒的额头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能感觉到那股外来的、冰冷的意志，正通过他的神经，强行驱使着他的肌肉！
那不是他的力量！那不是他的想法！
“滚出去！从我脑子里滚出去！”他对着空气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
仿佛听到了他的咒骂，那股控制力突然消失了。
右手一松，鼠标脱手，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
游戏里的角色因为惯性，朝前踉跄了一步，半个脚掌已经悬空，但最终还是没有掉下去。
柒柒瘫在电竞椅里，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浑身湿透，剧烈地喘息，看着屏幕上那个侥幸存活的像素小人，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包裹了他。
但下一秒，一种新的、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
它……能直接下达指令了？
能直接操控他的身体了？
那下次呢？下次它会想做什么？操控他走到窗边？操控他拿起桌上的水果刀？
冰冷的绝望，如同水泥，一点点灌满他的胸腔。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他会死的！他真的会被这个东西彻底取代，或者被它操控着走向自我毁灭！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猛而眼前发黑。他扶住桌子，稳了稳身形，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
他必须离开这里！现在！立刻！去找人帮忙！哪怕是被当成疯子关起来，也比留在这里被这个东西一点点蚕食要强！
他手忙脚乱地搬开抵门的椅子，手指颤抖着去解门上的链条栓。金属链条哗啦作响，因为他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对不准滑槽。
就在他终于解开链条，手指即将拧动门锁的那一刻——
他的整个身体，猛地僵住了。
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手指凝固在门把手上，离拧开它只有一毫米的距离。
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石头般坚硬，无法移动分毫！
不是无力，不是虚弱。是一种绝对的、强制的禁锢！一股冰冷而庞大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冰层，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运动神经！
他的眼睛还能转动，他的呼吸还在继续，但他的身体，已经不再听从他的指令。
恐慌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他！他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声带也被一同冻结！只有眼球在眼眶里疯狂地转动，表达着极致的惊骇！
然后——
他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开始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动。
像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扳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肌肉和骨骼的抗议声。
他的视线，被迫地、一点一点地，从门锁上移开。
转向了屋内。
转向了客厅中央，那片被昏暗壁灯照亮的区域。
他的身体，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开始迈步。
脚步沉重，拖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粘稠的沥青里。他被强制着，一步一步地，走回房间的中心。
然后，停下。
正面朝向那面巨大的、被厚重窗帘遮住的落地窗。窗帘没有完全拉严，留下了一道几指宽的缝隙，外面是都市凌晨时分沉寂的、霓虹黯淡的夜色。
他的身体维持着僵直的站姿，一动不动。
只有胸腔里的心脏，在疯狂地、绝望地撞击着，快要爆炸。
他明白了。
它不允许他离开。
这个房间，这个布满它“眼睛”的囚笼，就是它划定的界限。
冰冷的、无声的警告。
透过那道窗帘的缝隙，他能看到窗外远处楼宇的零星灯光，像黑暗中冰冷的、嘲讽的眼睛。
然后，他在玻璃的反光里，看到了自己此刻的倒影。
一个僵硬地站在房间中央的身影。
脸上，那哑光的黑色面具，在昏暗中，仿佛比周围的黑暗更加深邃。
下一秒——
玻璃反光里的那个“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开一个巨大而扭曲的弧度。
一个完全不属于柒柒的、充满了冰冷恶意的——
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