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萨克的指关节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他内心挣扎的回音。克罗说得对，当一个连民生都已断绝的城市将全部资源投入战争时，教会那套基于民间信仰的权柄，便如同阳光下的冰晶，正在迅速消融。沙利埃主教的遗愿，在纯粹的生存面前，显得如此遥远。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腑间最后一丝犹豫挤出，目光迎向克罗：“可以。主教的夙愿是摧毁魔王城。如果您能在半年内，向我证明风雪城拥有实现这一目标的力量……我将代表此地教会，与您全面合作。”
这是他所能给出的最后底线。艾萨克沉默下去，脑海中浮现出那位总是紧闭双目的主教身影。“请允许我……也走出自己的一步吧，沙利埃大人。”他在心底默念。
不知是连绵的灾难终于将一切回归了均值，还是山雨欲来的短暂平静，总之风雪城这些日子的天气格外的好。
莫薇拉站在一片熟悉的废墟前，这里曾是她居住两年的家。断壁残垣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战争的惨烈，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真是……发生了好多事情啊。”
“可不是嘛，”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远超她阅历数百倍的沉重，“真是发生了好多事情。”阿拉斯托尔·涌夏拄着他那柄门板似的巨剑，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守护者，伫立在一旁。他怀中，紧紧抱着那块不化的永凝冰。
“莫薇拉小姐，这次多亏了矮人兄弟。我打算去一趟他们的国度。”他拍了拍怀中的冰块，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我想把它……打造成一把新武器。用来……记录去年发生的事。”
莫薇拉默然。阿拉斯托尔所经历的悲剧，是她无法想象，更无法用言语安慰的。在她沉默的注视下，这位曾经的剑圣，像个落魄的佣兵，挥了挥手，背着剑，抱着冰，颓然地走向城门，背影融入了稀疏的人流。
黑发萝莉的目光再次落回倒塌的房屋。
“咔咔……” 废墟中传来轻微的响动。莫薇拉立刻上前，随即，一个沾满灰尘的蓝色脑袋从瓦砾中探了出来。
“莎姐？” 只见艾尔莎正灰头土脸地试图从废墟里清理出什么。
“小薇拉~” 艾尔莎苦着一张脸喊道，“我好多笔记都不见了！必须得整理出来！”
莫薇拉这才明白，艾尔莎这两天不见人影，原来是泡在这片废墟里抢救她的研究资料。
就在这时，一个“叮铃叮铃”的声音响起。两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位常来的送信人正尴尬地挪开踩到门铃的脚。
“冰晶大法师女士，有您的信件。”
艾尔莎直接坐在一块断墙上，拆开信件读了起来。莫薇拉心中默数：“三、二、一——爆粗口！”
“哎，不是！这群呆麻瓜！” 果然，艾尔莎立刻跳了起来，激动地试图在身边摸索纸笔，“这里的基础逻辑都错了！他们到底有没有看我的上一篇论文？！” 摸索半天，她才想起自己的家和工作台都已不复存在。
蓝发的少女像被抽走了力气，直挺挺地向后倒进废墟里，发出一声哀嚎。莫薇拉叹了口气，捡起飘落的信纸，上面满是关于温度定义的复杂推演，在她看来如同鬼画符。
将信件收好，艾尔莎又猛地坐起身，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芒：“你先去忙吧，我得把房子修好。之前研究的那个关于物质重构的禁忌魔法……理论上，好像可以做到。”
她开始对着虚空比划起来，很快便完全沉浸其中，就坐在街道的废墟上，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开始疯狂演算。
知道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莫薇拉转身离开，打算再去医疗站看看。没走多远，她便撞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特里。只见这位新任的军事指挥官，正在呵斥一名手下士兵。莫薇拉悄然混入围观的人群。
起因并不复杂，无非是配给问题引发的争执。士兵私自将他弟弟的配额稍微提高了一点，这在资源充沛时或许无人计较，但在如今，便是动摇军纪的大事。士兵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承受着训斥，脸上是麻木的顺从。
周围的居民脸上交织着愤怒与绝望。特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提高了音量：“都听好了！现在的困难只是暂时的！今年的春战比往年惨烈，这意味着我们能回收的魔力水晶只会更多！现在，我需要所有人立刻去检查和维护采集、处理水晶的工具！这才是我们活下去的根本！”
人群依旧嘈杂，但看到台上的是曾斩下巨龙头颅的特里，骚动最终还是平息了下去。
莫薇拉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若不是她能吃掉艾尔莎的那份属于大魔导师的配给，恐怕也难以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保持清醒的头脑吧。
离开了人群，莫薇拉缓缓地踱着步，思绪纷乱如麻。她实在想不明白，克罗大公究竟在盘算着什么。如此庞大的资源缺口，如何填补？更何况，第一批向民众借贷的款项，还款期近在眼前。
这一切，简直是把风雪城往绝路上逼迫。
她甩甩头，暂时抛开这些纷乱的思绪，打算返回医疗站看看德雷克的情况。自己离开了这么久，也不知那边是否顺利。
她信步走过中心广场，目光扫过那些正在废墟上忙碌重建的人群。当她不知不觉路过那两尊标志性的巨人雕像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张不知何时贴出的公告。
“告全体市民书：
鉴于战时紧急状态，为确保城防与民生基本所需，即日起，风雪城官方兑币行将暂停‘克朗’与魔力水晶的兑换。特此通告。”
货币体系已经运行了一年，此刻停止兑换，在物理上似乎影响不大——城市已成废墟，一切皆在军事管控之下，所谓的“购买”行为本身已近乎消亡。
但就在这时，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窜入莫薇拉的脑海，让她瞬间停下了脚步。
如果……停止兑换……
那就意味着，“克朗”的价值，彻底与它背后所代表的魔力水晶储备脱钩了。从此以后，风雪城流通的“克朗”数量，将完全由大公府……随意印造！
王城曾经上演过的、通过疯狂铸币来掠夺民间财富的通货膨胀惨剧，岂不是要在风雪城重演？而且，会是以一种更直接、更迅猛的方式？
莫薇拉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明白了克罗的全部图谋。
他不是在挣扎求存。
他是在将整个风雪城的经济、信用乃至所有人的未来，都当作最后的燃料，一次性压上赌桌。他要靠凭空创造的“信用”，强行驱动这部战争机器，去博取那唯一的一线生机。
克罗，是真的不打算给任何人，包括他自己，留下任何退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