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便生着一双不安分的眼睛。它们总是不由自主地捕捉到那些被人忽视的细节——例如女管家袖口不经意沾上的墨迹,往往与书房失窃的支票有关;马车夫靴跟上独特的红粘土,能精准指向伦敦的某个特定街区。
汉斯先生非但没有责备我这近乎病态的观察癖,反而鼓励我:“桑宁,真相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拥有一双愿意看见它的眼睛是多么幸运的事啊。”
当然,这份天赋,最终引领我走上了私家侦探这条布满灰尘与谜团的道路,一条让我忍不住要发表意见的奇葩人事的道路……
时隔数周,当我再次站在布朗太太那栋散发着陈旧地毯和卷心菜气味的公寓门前时,我的眼睛也立刻察觉到了异样:门厅那面总是蒙尘的镜子被擦得锃亮,我惯常挂旧外套的钩子上空无一物,而布朗太太本人,这位心肠软得像黄油但嘴巴却利得像刀片的妇人在见到我时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了一丝心虚。尽管她立刻又用她惯常的高八度的嗓门掩盖了过去。
“哦!看看这是谁!我们浪子回头的埃文斯先生!”
她双手叉腰,堵在门口,仿佛我是一只试图溜进厨房偷腥的猫,“我还以为你终于被哪个债主沉进泰晤士河了呢!”
我太了解布朗太太了。
她会在圣诞夜偷偷给交不起房租的穷学生被子里塞热砖头、会为生病的老裁缝莫里斯先生连续送上一周的肉汤……尽管嘴里永远嘟囔着“麻烦精!”,所以,她此刻的虚张声势背后,必然藏着某件她觉得对不住我的事。
“下午好,布朗太太。”我维持着平静的语调,努力压下询问她是否加入了某个新兴擦玻璃邪教的冲动,试图从她略显富态的身躯与门框的缝隙间窥视走廊,“我只是回来取走我的一些私人物品。”
“物品?哈!”她发出一声夸张的嗤笑,“你以为我这里是你免费的储藏室吗?埃文斯先生!你那点破烂玩意儿,要不是我心肠好,早就被当成垃圾清理掉了!”
我正试图从她绞紧的手指和游移的目光中,推测她究竟是将我的东西廉价处理了,还是不小心损坏了某件对我来说重要的物件时,她像读懂了我的心声般,连珠炮似的给出了答案:
“行了行了,别用那种眼神瞅着我!你那堆宝贝疙瘩,我一件没动,全都存到河岸街的老乔保管库去了!你的新邻居可受不了你那些瓶瓶罐罐和怪味儿化学试剂的熏陶!”她顿了顿,又恶狠狠地补充道,“保管费我可一个子儿都没垫付!你要是再晚回来几天,我就真把它们全送进当铺了!”
我心底失笑,她定然是垫付了,否则保管库不会接收,这就是布朗太太式的善良,永远包裹在坚硬的,能把人砸出包来的抱怨外壳之下。
“感激不尽,布朗太太。”我微微颔首,不再与她争辩,不再与她进行这场毫无胜算的口舌之争毕竟她拥有主场优势和音量压制,于是转身便向河岸街走去。
变回男身果然是对的,至少力气大,搬东西方便……才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尊严问题呢,绝对不是!
伦敦的街道依旧弥漫着熟悉的煤烟与潮湿的混合气味,今天好像还多了点鱼市飘来的“芬芳”?真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组合……
就在我穿过一条通往河岸街的近路小巷时,巷子深处传来一阵不和谐的拉扯与呵斥声,我的脚步本能地顿住,只见三个衣衫褴褛、流里流气的男人,正半推半搡地将一个娇小的身影往更阴暗的角落里逼去。
那身影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黑色斗篷,兜帽几乎完全遮住了头脸,但从身形看,显然还是个孩子,估计连怎么有效踢人要害都没学过。
一股无名火自我心头窜起,我快步冲进巷子,低喝道:“喂!你们几个,对一个孩子做什么!”
那三个流氓闻声回头,脸上带着被惊扰的恼怒,其中一个块头最大的啐了一口:“少管闲事,小白脸!”
得益于汉斯先生早年坚持让我学习的格斗术,以及这两周梅耶先生地狱般的训练带来的敏捷,我轻易地格开了最先挥来的拳头,一记精准的肘击让第二个人闷哼着弯下腰。
在对付第三个时,我暗中屈指一弹,一丝微不可察的魔力波动自我指尖溢出,精准地绊在了他的脚踝上……他顿时失去平衡,像个麻袋般重重摔在潮湿的石板地上。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用一种混合着厌恶与鄙夷的语气痛斥:“欺侮弱小,还是对这么小的女孩下手?你们这群社会的渣滓,无可救药的……萝莉控!监狱都嫌你们拉低平均智商!”
三个流氓狼狈地爬起来,惊疑不定地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明白刚才同伙为何会莫名其妙摔倒,最终悻悻地咒骂着逃离了小巷。
我这才转身看向那个被骚扰的女孩,准备接受一番感激涕零或者至少是惊魂未定的道谢……结果她似乎并未受到太大惊吓,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拉了拉有些歪斜的兜帽。
我才看清她的面容——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皮肤是罕见的白皙,几乎不见血色……
而最令人惊异的是她那双眼睛,竟是奇异的银白色,如同两汪凝固的水银,纯净剔透,却又深不见底,完全不像一个刚从流氓手中脱险的少女该有的眼神……
她仰头看着我,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天真又带着几分狡黠,用清脆的声音说道:“谢谢你呀,好心肠的…姐姐?”
姐姐?我愣了一下,自己此刻是男性的样貌,这女孩的称呼着实古怪,现在的年轻人流行这种新的幽默感?
“不客气。”我压下心中的怪异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你没事吧?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她却摇了摇头,那双银白色的眼眸弯成了月牙。
伸出小手,掌心托着一块约莫拇指指甲盖大小、通体纯白、温润如玉的晶石,递到我面前。
“这个送给你,当作谢礼。”她笑嘻嘻地说,语气轻松得像在分享一颗糖果,“它很配你哦,‘姐姐’。”
我下意识地接过了晶石,触手温凉,不像普通石头。
等我从“被叫姐姐”的错乱感和晶石的怪异触感中理清头绪,打算再次开口询问她的住处时,女孩突然像一只灵巧的猫儿,向后轻盈地一跳,对我挥了挥手,转身便跑出了小巷,融入了河岸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等等!”我急忙追了出去。
然而,仅仅几秒之差,当我冲到街面上时,那个穿着黑斗篷的娇小身影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伦敦的浓雾瞬间吞噬了一般。
我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徒劳地四处张望,手中紧紧攥着那块微温的白色晶石,心中一片茫然与错愕,冷风吹过我如今短发的头顶,也许还有外加的一大堆无处安放的问号和吐槽。
而在不远处,一条狭窄的屋檐阴影下,披着黑斗篷的女孩正悄悄探出头,望着人群中那个显得有些凌乱的“青年”,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银白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洞悉一切的光芒。
“嘻嘻,”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我看好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