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晚上,在预习完下周的功课之后,我向西园穗月坦白了自己魔女的身份,当时她正躺在沙发上,身上穿着我备用的家居服,一边喝着橘子汁一边用手机发消息,似乎对此毫不意外。
看着她一脸平静的样子,我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把“我是魔女”这四个字好好地说出来,不过肯定是说出来了,大概吧。我像个等候就诊的患者坐在穗月的身旁,她没有说什么,只是一昧地在手机屏幕上打字然后发送,大拇指不停重复着这么一个动作。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穗月放下了手机,我望向她,她也看向我,又过了一会,她的嘴唇微张,然后闭合,接着又张开,这次她发出了声音。
“我知道,因为我曾经也是魔女。”
不出我所料,西园穗月果然是魔女,我在她身上能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就像是大象可以凭气味分辨出自己的同族一样,我不会认错人。
我似乎忽略了什么……
西园穗月曾经是魔女。
她说曾经,曾经是什么意思?
一旦变成了魔女,就永远也回不去了。
她果然很神秘,而我一定要问个清楚,就算涉及到别人的隐私,就算不符合班长的身份,也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为什么。”
“因为我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所以不再是魔女了。”
穗月直勾勾地看着我,一本正经的模样绝对不是在开玩笑,也正因此,我的愤怒才会如溃堤的洪水般无法抑制地涌出。
“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快步上前,抓住穗月的领子,脸贴脸、面对面地朝她怒喝道:
“我也实现了我的愿望,可是你看,我有哪里不是魔女了?我有哪里不像魔女了?你呢,你觉得你不是魔女了,可为什么你还是这幅面无表情的模样?你是有妄想症吗?还是失忆了?成为魔女之后就再也变不回来了,你不要告诉我你忘记了!”
就像沙子经过超高温的淬炼变成了玻璃,可是玻璃无论如何也无法变回沙子,人类和魔女的关系只能是单向的,况且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魔女都永远无法变回人类,差的太多了。
除非……
“瑞枝,我都说了,我的心愿已经实现了。”
穗月扶住我的肩,慢慢地推开我,直到我失去支撑,瘫倒在沙发上,而她依旧坚定地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像个守望者一般静静地看着失态的我,就像我以前对弟弟和弘那般。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
不要用悲悯的眼神看着我啊啊啊——
“穗月,你不要这么说,如果不是事实的话,你不要这么说,拜托你。”
我几乎要哭出来了,一直以来我为之努力的,所坚信的心愿,在此刻竟要被踢进虚无的深渊,我只能祈祷穗月在胡说八道,坏心眼的她在开玩笑,在开一个非常恶劣非常不好笑的玩笑。
“瑞枝,我是了却了心愿的魔女,目前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子高中生在这座城市生活。”
“骗人,不要再说了!”
我从沙发上摔下来,不顾侧身的疼痛赶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逃离了客厅。
我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抱着头蹲坐在房间的一角,好可怕,西园穗月好可怕,人类好可怕,世界好可怕……
我只是想要开心地生活,这难道有什么错误吗?我现在十六岁,虽然相较于弟弟和弘年龄更大一些,但也只是高中一年级学生而已,十六岁学生的家庭有父亲有母亲,有弟弟或妹妹,有姐姐或哥哥,亦或是二者都有,这难道不正常吗?即便在少子化的背景下,有父母兄弟难道很奇怪吗?没有才叫奇怪吧!
况且有我在,爸爸妈妈有了升入高中的女儿,弟弟和弘有了大他两岁关心关爱他的姐姐,无论怎么想这都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吧。
穗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的心愿早就实现了,可是魔女的身份是不会改变的,大家都知道的吧,魔女怎么能变回人类呢……
——我是了却了心愿的魔女,西园穗月如此说道。
明明我也已经了却了自己的心愿了,可是为什么魔女的身份还是没有变化啊!
我双手握拳狠狠地砸在墙壁上,一拳又一拳,墙壁上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剧烈的痛感从皮肉传到骨头上,再从骨头渗入心脏里,好痛苦啊,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呢?
明明爸爸妈妈还在,明明弟弟和弘还活着,但是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呢?
说到底我的心愿到底是什么呢……
我无力地趴在墙上,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被重力缓缓拖入地面,皮肤蹭在墙壁上好痛,头发蹭在墙壁上好痛,无论是哪里都好痛苦,干脆,干脆,就让时间再次倒转一次吧,我想再见到一次和弘,我想再见到一次和睦共处的爸爸妈妈。
对啊,就像以前一直做的那样,将从树上落下的叶子一一粘回树枝上,将缓缓东流的河水赶回西边,将象征着明天到来的昼夜交替颠倒。
永远逃离那个夏天。
这次的穿越很不对劲,在时空跳跃的过程中,我看到了无数个,无数个支离破碎的自己,看到了无数个,以无数种方法死去的弟弟。
这不是真的……
我在紧紧握住那块星星模样的石头后,回过神来已经回到了那年夏天。
那块石头被我穿了个孔,用红绳串过去,做成项链戴在脖子上。虽然平时它待在桌子的角落里,但每当我发动魔法时就必须要带着它一起穿越回到过去,否则我就没有办法找到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小镇。
我掏出手机,状态栏的信号格都是透明的,也没有WiFi的图标,很好,我这次也成功了,我从背包里取出黑色的斗篷套在身上,虽然我是可以回到过去的魔女,但是绝不能让人察觉到我的真实身份是七年后的四季瑞枝,不然时空就会出大乱子。
倒也不是会引发世界毁灭,或是宇宙大爆炸这种夸张的灾难,只不过我被认出来的一瞬间就会被驱散回原本的地方,并且永远也无法回到这个时间节点,大概是被世界当做是bug删除了。
所以即便是久违地回到了熟悉的镇子,也不得不扮演一个外乡人,我对此没什么可感慨的,说实在的,我已经离开这里太久了,和外乡人几乎没有任何区别,除了我可以认出镇子的每条土路通向哪里,可以认出每件房子住着的是哪位叔叔阿姨,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那条供孩子们嬉戏玩闹的小河。
和弘正在那条河里练习蛙泳,他将衣物叠好放在大石头上,鞋子则整齐地摆放在岸边,我藏在灌木丛里,远远地看着弟弟努力的模样,他游泳的姿势实在不标准,与其说是蛙泳,倒像是狗刨。
不过,我并不讨厌就是了。
和弘的习惯是从早晨练习到中午,休息一会然后再练到晚上,虽然他是个很有毅力很懂事的孩子,但毕竟还是个孩子,比方说午餐的问题他就没有考虑过,一般他会从厨房拿一两片面包带到这里,午餐就这样草草解决了,但是作为一个正处于生长期的男孩子,仅仅吃面包怎么够呢?
况且那面包又干又硬,一点也不美味,自从我们搬到大城市后就再也没将其列入菜单了。
为了让弟弟茁壮成长,我稍稍使了一点坏,我将装在篮子里的几片面包偷走,然后回到灌木丛里,等着弟弟上岸后发现午餐不见了,凭他的倔性子肯定不会回家吃午餐,然后在他饿肚子的时候我就伪装成神秘大姐姐带他去镇子上的西餐厅饱餐一顿吧。
计划很顺利,和弘将身子擦干穿上衣服后,发现本该躺在面包篮里的午餐不翼而飞,他没有试图去周边找找,也没有大哭大闹,只是呆呆地坐在面包篮的旁边,眼睛凝望着河对岸的广袤森林。
应该是时候了,我装作路人的模样朝和弘这边走来,一般来说看见一个小男孩呆呆地坐在河岸边,正常人都会问问他在做什么吧,这在我们这个小镇子是常识,到了大城市后就不适用了,没必要和陌生人产生任何联系,因为陌生人太多了。
总而言之,我抱着忐忑的心情向和弘搭话:
“小弟弟,你坐在这里是在做什么呢?”
我顺势坐在和弘的身旁,他似乎没有想要回应的意思,仍旧呆呆地望着远方,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我从以前就不是很能读懂和弘的想法,只觉得他是个反应迟钝的笨小孩,而且还有收集小石子的奇怪爱好,和镇子上其他活泼好动的孩子们完全是两个物种。
不过这根本就无所谓,毕竟我——四季瑞枝是他的姐姐。
不久,和弘缓缓转过头望向我,我注意到他的目光,也微微侧头用余光看着他。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河水的影子在我们身上缓缓流动。
奇妙的沉默在我和弟弟之间蔓延,又过了一会,和弘终于张嘴说话了:
“我在学游泳。”
“学得怎么样了?”
他摇了摇头,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而再次凝望起河对岸的森林。
爸爸妈妈以前告诫过我们,不要独自去河对岸的森林里,据说那里有野生动物出没,很危险。
但是和弘从以前开始似乎就对那片森林颇有兴趣,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是小孩子的心思都是很好猜的,即便是和弘也是一样。
我明白弟弟的愿望,但是我作为他的姐姐,绝不允许他再次陷入危险之中。
至少今天不行。
我挪了挪位置,肩膀和弟弟的肩膀轻轻贴在一起,距离很近,我甚至能听到和弘的肚子正发出咕噜咕噜的惨叫,和弘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微微撇过头,不让我看到他微微泛红的脸。
“小弟弟你还没吃午餐吗?”
和弘没有回应。
“要不要姐姐带你去镇上的西餐厅吃饭呢?”
听到去餐厅,和弘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我想起来当年我们家里很穷,去镇上的西餐厅吃饭是非常非常奢侈的事情,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去一趟,可即便是这样,我和弟弟也只能点一份最便宜的菜,而爸爸妈妈就坐在那里看着我们吃。
我那时候觉得,能去西餐厅多点几份菜,能吃上那里最贵的牛排或许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
现在想来,那家西餐厅的价格压根不昂贵,菜品也一点不好吃,甚至远远不及家庭餐厅萨*亚。
“别担心,姐姐我是非常非常有钱的人,别说请你去一次西餐厅,就是去十次一百次也绰绰有余。”
我轻轻抚摸着和弘湿湿的头发,他转头看向我,问了一个我不曾预料过的问题:
“姐姐,我以后也会变得像你这样有钱吗?”
未来吗……
“一定会的。”
我稍稍撒了个谎。
终于他还是耐不住诱惑,点头同意和我这个披着黑斗篷的可疑人物去西餐厅吃饭。
西餐厅坐落于镇中心的那条石板路旁,我和弟弟在拐角处遇到了不曾预料到的麻烦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