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镂空的檀木燕纹窗棂,被切割成细碎的金斑,伴着飞鸟的影,落在铺陈着银红罗的绣床上,二色似是交融,又生新鲜,也如常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冷香,源自案几上那座青玉缠枝香炉,里面煨着的,是今年淮西郡新贡的“雪中踏江”。
贾珏馨端坐在菱花镜前,身形挺拔,颈项微垂,保持着世家嫡女自幼刻入骨子里的仪态。镜面是丰都购来的水晶磨制,光洁无比,清晰地映出她尚且稚嫩,却已初具风华的容颜。
丫鬟小萤站在她身后,手持一柄润泽的犀角梳,动作轻柔地梳理着那头如瀑青丝。梳齿划过发丝,带起细微的沙沙声,在这过分安静的闺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娘子的头发真好,像最上等的云缎。”小萤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奉承,又掺杂着一丝真实的赞叹,“奴婢听闻,上月来府里做客的西温将军的夫人都私下里夸赞,说满京的闺秀,论品貌都不如娘子,北帛当属娘子为最。”
她的手指灵巧地穿梭,将一缕发丝挽起,用一根点翠嵌珠的发簪暂时固定,嘴里继续说着吉祥的话:“大夫人房里的张娘前儿个还说呢,娘子这般品貌,将来定是要说一门顶好的亲事,享一世尊荣富贵的。”
贾珏馨的目光落在镜中,看着小萤专注的神情,也看着镜子里那个被华服美饰包裹着的自己。那双杏眼里没什么波澜,仿佛丫鬟口中那锦绣铺就的未来,与窗外枝头鸟儿的啁啾并无不同,都只是这深宅大院里一成不变的背景音。
她没有说话,只微微抬了抬下巴,方便小萤为她戴上那对赤金镶红宝的耳坠。冰凉的金属触碰到耳垂,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
直至梳妆既毕,贾珏馨起了身,小萤细致地为她抚平裙裾上最后一丝褶皱。
“小萤,”她忽地开口,徐言似玉鸾轻叩,“前日听我父提及,南边漕运的线路似有变动,家中……可还顺遂?”
小萤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娘子放心,老爷运筹帷幄,那些个小事,定然早已妥帖。”
贾珏馨目光微转,又问:“那……上月北地洪涝,上报说没了庄子。我们家的佃户,可还安好?”
小萤的笑容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含糊应道:“娘子仁厚。府里拨了银钱下去,管事们定会安置好的,断不会损了府上的名声,庄人都早早撤了,没被灾给害了。”
二人端着小步行至正堂外,已闻父亲贾承泽与人谈话之声。贾珏馨敛襟步入,依礼向端坐主位的父亲请安。目光微侧,只见客位上坐着一位面生的锦袍男子,气度不凡。
“小女珏馨,给父亲请安。”她姿态优雅,礼仪得体,随即又转向客人,微微屈膝,“见过世伯。”
那客人眼中掠过一丝惊艳,抚须笑道:“子福兄,好一位灵秀端庄的千金!不知可曾许了人家?老夫倒想起几家不错的儿郎,或可……”
贾承泽面上带着得体的笑意,抬手虚虚一阻:“王兄美意,小女年纪尚小,且容我再娇养些时日。馨儿,你母亲正在偏房理事,先去她那里吧。”
话语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贾珏馨垂首应了声“是”,依言退下。
偏房内,母亲正对着账本,与管家低声交代着什么。见贾珏馨进来,她抬起眼,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遭,点了点头。
“母亲安好。”贾珏馨行礼。
“嗯,”母亲放下账本,“今日气色不错。方才见着你父亲了?”
“是。父亲正与王世伯叙话。”
母亲“嗯”了一声,不再多问,只道:“晚些时候针线房的人要来量体裁春衣,你莫要乱走。”语气平淡,关切流于形式,更像是在安排一件日常事务。
退出偏房,贾珏馨独自穿过回廊。父亲与客人的言谈,母亲对衣着的关注,丫鬟小萤那滴水不漏的回应……这一切如同她房里的“雪中踏江”,香气雅致,却隔着一层冰冷的玉璧。
她知晓自己是这锦绣丛中精心养护的一株名卉,只需按时绽放,无需过问风雨。
她是贾府的女公子,北帛的隆江贾,与那成阳李氏一般,虽谈不上豪族,却也能在地方呼云唤雨。
往日只窃闻府中下人闲谈,而再过些时日,便是她十五之龄,今日见到他人谈论自身婚嫁,她才觉得恍如隔世。
未来如何,她从未考虑过。贾府也非蔽塞世家,她时常同郡才男女行清谈,有清谈才女美称,然此刻思绪却飘到那无法谋面的未来种种。
似如同常往一日,晨起恭敬父母,随后温书而习艺,至日落,见太一星起。
夜色渐深,贾府内的灯火次第熄灭,如同往常任何一个平静的夜晚。贾珏馨于闺房中温书完毕,正待熄灯安寝,窗外却陡然传来一声极不寻常的锐响,似是布帛被巨力撕裂,又远比那声音尖利百倍,瞬间划破了夜的宁静。
紧接着,并非预想中的喊杀震天,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压倒性的寂静。连夜虫都噤了声,仿佛整个天地都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
“娘子——!”
房门被猛地撞开,丫鬟小萤面无血色地扑了进来,眼中是无法言喻的极致恐惧,她甚至来不及说第二句话,只是本能地伸手想将贾珏馨拽离原地。
就在这一刹那。
一道清冷如月华,却又蕴含着灭绝一切生机的光芒,无声无息地切开了房门、墙壁,以及挡在贾珏馨身前的小萤的身体。
没有惨叫。
小萤的身躯如同被裁剪的薄纸,从中整齐地分开,鲜血尚未喷溅,便被那光芒中蕴含的极致寒意冻结、气化。恐怖的冲击力随之而来,贾珏馨只觉得胸口如被巨锤砸中,整个人向后狠狠摔去,背脊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切都是如此突然,只在须臾间发生。
她瘫软地趴在地,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剧痛与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交织,剥夺了她行动的能力,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视野模糊,喉头腥甜,只能半睁着眼,陷入一种半昏迷半清醒的、噩梦般的状态。
透过残破的门墙,她看到了。
清冷的辉光笼罩着整个贾府庭院,数道身着似绀似玄的道袍、气息缥缈出尘的身影悬立于空,宛如天仙临世。他们的动作优雅而精准,指尖轻点,或是袖袍微拂,便有道道华光落下。
那光芒所及之处,奔跑的家仆无声无息地化为飞灰;试图结阵抵抗的护院教头连同手中的兵刃一起,崩解成漫天血雾;父亲贾承泽的身影在正堂门前一闪,似乎祭出了什么法器,华光才刚刚亮起,便连同他整个人被一道更炽烈的白光吞没……
没有抵抗,没有哀嚎。这不是战斗,是一场冷静的、高效的清理。如同农夫收割成熟的麦穗,如同工匠剔除木材上多余的毛刺。
她看到母亲被人从偏房的方向逼出,发髻散乱,平日里一丝不苟的仪态荡然无存,脸上是极致的惊恐与绝望,对着天空的身影似乎在嘶喊着什么,但贾珏馨什么也听不见。下一刻,一道细小的电光闪过,母亲的身影便僵直原地,随后软软倒地,再无生息。
火,不知从何处燃起。先是账房,然后是书房、回廊……火焰跳跃着,贪婪地舔舐着朱漆的梁柱、精美的雕花,将这座承载了她十五年记忆的府邸,一点点吞入腹中。热浪与那彻骨的寒意交织,构成一幅诡异而惨烈的图景。
浓烟混合着一种血肉焦糊的怪异气味涌入鼻腔,意识终于彻底沉入黑暗。
……
意识再次回归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刺骨的寒冷,以及周身无处不在的、火烧火燎般的疼痛。
贾珏馨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熟悉的绣床帷幔,而是灰蒙蒙的天空。她挣扎着动了动,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瓦砾碎石之中。
目光所及,尽是断壁残垣。昔日亭台楼阁,皆化作焦黑的骨架,兀自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焦臭与一种……灰烬的味道。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没有哭声,没有呼救,甚至连鸟鸣虫嘶都消失了。
她勉强支起身子,鼻下、嘴角挂着血痂,带着空洞的眼神,麻木地环顾四周。烧毁的梁木横七竖八地倒着,精美的瓷器碎片与焦黑的木炭混杂在一起,偶尔能看到一星半点未被烧尽的、熟悉的布料颜色,或是某种扭曲变形、难以辨认原貌的金饰。
太阳已然升起,金红色的光芒洒在这片废墟之上,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这片死寂的惨状映照得更加清晰,更加触目惊心。
她瘫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也成了这废墟的一部分。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昨夜那清冷如月华、却带来绝对毁灭的光芒,以及小萤在她面前瞬间化为两半的景象,反复闪现,刻骨铭心。
北帛隆江贾府,没了。
她的世界,在一夜之间,只剩下一片还在冒烟的、冰冷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