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江郡郊外的破庙内,不知供奉的哪路神祇,泥塑的偶像早已斑驳剥落,露出里头黢黑的草骨,半边屋顶坍了,另半边勉强支着,漏下天光,也漏风雨。
贾珏馨蜷在神龛下背风的角落里,身上那件月白云纹锦的褶裙,如今只剩些缠结的布缕挂在肩头,污秽得辨不出本色。裙摆被什么利石挂过,撕开一道长口子,露出底下冻得青紫的小腿,上面交错着细小的血痕与新添的僵痕。
冷。不是闺阁中那种能被熏炉、锦衾驱散的寒意,而是如跗骨之蛆,从脚底漫上头顶,啃咬着所剩无几的暖意。她紧紧抱着双臂,指甲深深掐入臂肉,试图用这点微末的痛楚来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冷,身子却仍不受控制地筛糠般抖着。
腹中又是一阵绞紧的空鸣。饿。起初几日尚能忍,如今这感觉已化作一把钝刀,在肚肠里缓慢地来回磨着,仿若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掏空,要将她最后的生气也吸摄下去。
她微微抬眼看那漏下的天光,灰尘在光柱里浮沉。曾几何时,她坐在轩敞的闺房里,连落在罗帐上的光斑都讲究个浓淡相宜。而今,这同一轮太阳照着的,只有神台上积年的厚尘,与她满身的狼狈。
发间那根点翠嵌珠的发簪早不知丢在了哪处瓦砾里,青丝多日未梳,汗土板结,胡乱披散着,沾满了草屑灰土。脸颊上蹭着好几道黑灰,混着早已干涸的泪痕。那对曾映照出锦绣年华的杏眼,此刻空洞地望着庙门外荒芜的野径,里头那点属于“贾府女公子”的辉光,已随那场大火一同燃尽了。
四下里只有风穿过破洞的呜咽,以及她自己牙齿打战的细碎声响。
待朝寒褪去,待烈日登空。
为什么我还活着。
我真的活着吗?此刻的我到底是与小萤一同死去了,还是在破庙的寒夜中死去了?
身体感受的凛冽一次又一次地将贾珏馨拽回现实。
整个郡县都已经传开了,贾府被不知名宗门屠戮满门的事,如今以成了阡陌乃至城阙们的谈资。
腹中的钝刀磨得愈发急切,喉咙的灼痛也在尖叫。死亡的阴影曾离得那么近,如今,求生的本能却比那阴影更加狰狞地催逼着她。
动……动起来,就能驱散寒冷。
出去。到有人烟的地方去。
吃……吃食物,就能消弭饥饿。
只是这个念头升起,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寒意。她看着自己污秽不堪的双手,这双曾经只抚琴、执笔、调理香茗的手,如今要去……乞讨?
“贾府千金”、“隆江贾氏女公子”的魂灵在体内发出无声的尖啸,斥责着这念头是何等卑贱、不堪。尊严像一件早已被撕碎的华服,碎片却仍死死缠绕着她,勒得她喘不过气。
是抱着这早已一文不名的尊严,在这破庙里悄无声息地化为枯骨,还是……
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小萤碎裂的身躯,闪过母亲倒地时绝望的眼神。一股混杂着恨意与不甘的浊气猛地顶了上来。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拖着几乎冻僵的双腿,迈出了破庙的门槛。
从郊野荒径到郡城边缘,这短短一段路,她走了仿佛一生那般漫长。
朝阳刺得她眼疼。每一步,都像是在背离那个过去的自己,将她踩入更深的泥泞。
隆江郡边缘的市集,人来人往,喧嚣扰攘。贾珏馨选了个不起眼的墙角,蜷缩下来,将头埋得极低,几乎要抵到膝盖。污秽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求乞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像是滚烫的炭。
过了许久,直到饥饿再次猛烈地攫住她,她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挤出几个字:“行行好……给点吃的……”
无人驻足。
路过的脚步匆匆,裙摆和靴底扬起灰尘,落在她身上。
偶尔有人瞥来一眼,目光里是漠然,或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行行好……”她重复着,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厌恶的哀求。
尊严在一片片剥落,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求生的本能。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苍老的声音迟疑地响起:“……可是……贾家娘子?”
贾珏馨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
那老妪颤巍巍地蹲下身,试图看清她的脸。
“真是贾娘子……造孽啊……”老妪声音哽咽,“去年冬天,若不是夫人开仓施粥,我们一家早就冻饿而死了……老身……老身只剩这几个铜板,娘子……莫要嫌弃……”
几枚冰冷的、带着老妪体温的铜板被塞进贾珏馨手中。她死死攥着,指甲掐得掌心生疼,喉咙堵得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拼命摇头。
老妪叹了口气,匆匆离去,仿佛生怕沾染上更多的晦气。
然而,这一幕,却被不远处一个倚在墙边、抱着胳膊的汉子瞧了个真切。那汉子衣衫敞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脸上带着惫懒又精明的神色。
待老妪走远,他晃着身子走了过来,靴子不偏不倚停在贾珏馨面前。
“哟,我当是谁呢?”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这不是咱们隆江郡曾经的天上凤凰,贾府的掌上明珠吗?”
贾珏馨猛地抬头,撞上一双淫邪而兴奋的眼睛。
那汉子嘿嘿一笑,突然伸手,粗糙的手指一把攫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来。“啧啧,瞧瞧这小脸,就算抹了灰,也还是个美人胚子。”
贾珏馨奋力挣扎,却被对方死死捏住。
“怎着?贾家平日里不是挺威风吗?又是施粥又是修路的,装得跟菩萨似的。”他凑近,口中的臭气喷在她脸上,“结果呢?天降横祸,满门死绝!要我说,这就是报应!你们贾家背地里,指不定干了多少缺德事呢!”
“放开我!”贾珏馨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放开?”汉子狞笑,“跟着爷吧,爷看你可怜,赏你口饭吃,晚上还能让你快活快活,总比在这儿当个臭要饭的强!”说着,另一只手就朝她衣襟里探来。
极致的恐惧与厌恶化作一股力气,贾珏馨猛地偏头,狠狠一口咬在汉子捏着她下巴的手腕上!
“啊!”汉子吃痛,下意识松了手。
贾珏馨趁机用力将他推开,转身便跑!她顾不上方向,只拼尽全力,朝着人群较为密集的地方冲去,身后传来那汉子气急败坏的怒骂:“小贱人!给脸不要脸!看你往哪儿跑!”
她像一只受惊的鹿,撞开人群,踉踉跄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逃!
贾珏馨像一尾受惊的银鱼,猛地扎进了喧嚣的人潮里。
身后的怒骂如同追魂的锁链,让她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力气,在摩肩接踵的街市上拼命穿梭。
“拦住那臭要饭的!”
“别让她跑了!”
恐惧攫住了她,也锐化了她的感官。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色块与噪音,只有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同伴的呼应声清晰得骇人。
她矮下身,从一个挑着菜筐的农妇腋下钻过,撞翻了一旁伙计正欲端出的热汤面,瓷碗碎裂声、伙计的惊呼与食客的咒骂在她身后炸开,短暂地阻滞了追兵。
她不敢回头,只凭着本能向前冲,又带倒了一个摆满泥偶的摊位,彩色的土胚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引来摊主心疼的怒吼。
混乱成了她最好的掩护。她利用每一个缝隙,每一个遮挡,在充斥着汗味、食物气味和尘土味道的空气中艰难前行。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不知是谁推搡间,有什么东西被慌乱地塞进了她本就破损的衣襟,带着一点温热的触感,她无暇顾及。
终于,她瞥见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巷口,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她用尽最后力气拐了进去,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肺叶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着。
巷外,那恶汉和他同伙的叫嚣声由远及近,又伴着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们显然追错了方向。
危险暂时解除,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她几乎要瘫软下去。
这时,她才感觉到衣襟里那点异样。伸手一摸,竟是半块不知哪来的、已经冷透发硬的饼。
还不等她细想这微不足道的“幸运”,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巷子深处传来。
她猛地转头,这才惊觉,在这昏暗巷尾的杂物堆旁,竟还蜷着一个人!
那人比她更加不堪,头发板结如毡,满脸污垢,一身破衣几乎难以蔽体,约莫三十上下年纪,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微不可查的起伏显示他还活着。他半阖着眼,气息微弱,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贾珏馨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但见他似乎毫无威胁,那点残余的好奇与……或许是同病相怜的触动,让她压下了立刻逃走的冲动。
她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挪近,想确认他是否真的还活着。
就在她离他只有几步远时,那一直半阖的眼倏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与她此刻狼狈外表截然不同的眼睛,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将死之人的浑浊,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冰冷的清醒。他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她,没有任何情绪,却让贾珏馨遍体生寒,僵在原地。
她被他看得发毛,下意识地以为对方是盯上了自己手中那半块饼。一种奇怪的、或许是源自过往教养的冲动,让她几乎是本能地将那半块饼又撕下一半,迟疑地,朝着那人递了过去。
“给……给你……”
那人目光下移,落在她递来的那小半块饼上,脸上没有任何感激的神色,反而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勾勒出一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带着几分玩味与诡谲的笑容。
他伸出手,动作并不显虚弱,接过了那点微不足道的食物。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洞彻人心的眼睛再次锁住贾珏馨,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仿佛能直接敲击在灵魂上的声音问道:
“小娘子心善又无路循,可敢随我去治这世间的病?”
贾珏馨彻底愣住了,这话语太过突兀,太过诡异,让她完全无法理解,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
然而,还没等她做出任何反应,巷口那边,去而复返的、更加嘈杂的脚步声和那恶汉气急败坏的吼声,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醒了她的迷茫——
“妈的!肯定躲进这里面了!给老子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