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光线被几条逼近的人影堵住,污言秽语和杂沓的脚步声如同实质的网,将贾珏馨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撕得粉碎。
前有绝路,后有……一个比绝路更令人不安的诡异存在。
她猛地回头,看向那仍旧蜷坐在杂物堆旁的邋遢男人,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恐与求助。
然而,那人只是慢条斯理地将那小半块饼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从容得近乎优雅,与周遭的紧张氛围格格不入。
他甚至没有看向巷口,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依旧停留在贾珏馨苍白失措的脸上。
“看来,”他咽下饼,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病患自己寻上门了。”
话音未落,那恶汉已领着三四个膀大腰圆的同伙冲到了近前,将狭窄的巷口堵死。
“跑啊!怎么不跑了?”恶汉揉着被咬出血痕的手腕,狞笑着上前,“还找了个臭要饭的做伴?正好,一块收拾了!”
他身后的同伙发出哄笑,目光淫邪地在贾珏馨身上打转。
贾珏馨浑身冰凉,绝望地闭上了眼。她能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将是比死亡更屈辱的结局。
就在此时。
那邋遢男人,终于动了。
他不是站起,也无肢体动作。
他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轻飘飘地掠过那几名恶汉,如同看着几只误入屋内的蚊蝇。
“吵。”
只一个字。
没有雷霆之威,只有气若神闲的一声。
然而,那正欲扑上的恶汉,动作猛地僵住。他脸上狰狞的笑容凝固,转化为一种极致的困惑,随即是茫然。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掌以及腕上的伤,仿佛第一次认识它们。
“大果哥?咋了?”他身后的同伙察觉到不对,催促问道。
被称作果哥的恶汉缓缓转头,看向自己的同伴,眼神空洞:“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抓那小娘们啊!”同伙莫名其妙。
“抓……谁?”果哥的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在努力回忆,却什么也抓不住。“为什么……要抓人?”
他的同伙们愣住了,随即也露出了相似的表情。
一个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别着的短棍,眼神变得陌生:“对啊……我们拿着这个,要干什么?”
“这是哪儿?”
“我好像……该回家喂牛了?”
“我……我娘还没吃药。”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这几条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汉子,眼神变得如同初生婴儿般懵懂、空洞。他们相互看着,却仿佛谁也不认识谁,之前的凶恶、淫邪、气急败坏,所有属于“他们”的情绪与记忆,好似都在那轻飘飘的一瞥和一字之下,烟消云散。
他们不再看贾珏馨一眼,也不再看那浑身污垢的乞丐男子。只是茫然地原地转了几个圈,然后像失魂的提线木偶般,步履蹒跚地、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开了。嘴里还嘟囔着些毫无意义的音节。
巷子,瞬间恢复了寂静。
只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尘土,证明着方才的喧嚣与危机。
贾珏馨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她预想了无数种可能——血溅五步,苦苦哀求,甚至同归于尽……却唯独没有想过眼前这般景象。
没有动手,没有见血。
只是……“吵”。
然后,那些人,就仿佛被无形的抹布,从“存在”上擦去了属于“恶霸”的一切痕迹。
这是什么妖法?还是……仙术?
她猛地转向无名,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绝处逢生后的悸动。
男人已经重新阖上了眼,姿态与她初见他时一般无二,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是,他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诡谲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
“瞧,”他依旧闭着眼,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贾珏馨耳中,“清静了。这,便是治病的第一步。”
贾珏馨看着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又看向那些恶汉消失的巷口,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破土而出。
跟她之前见过的、听过的所有力量都不同。
这或许……不是毁灭。
而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擦拭”。
“……他们,”她声音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他们都怎么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站起身,动作间并无虚弱之感,只是那身破烂衣物与周遭环境让他看起来依旧像个落魄的流浪汉。他拍了拍沾在身上的草屑,目光投向空无一人的巷口,仿佛在欣赏自己刚完成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作品。
“太吵了,”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就把声关掉了。”
“关掉……声?”贾珏馨无法理解,“可他们……人还在。”
“人?”他转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对焦在她脸上,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探究,“你是指那几具会走动、会吵闹的皮囊,还是指驱动皮囊的‘念头’?”
贾珏馨一怔。这说法过于奇异,却又隐隐切中了她方才感受到的诡异之处——那些恶霸失去的,似乎正是驱动他们行恶的“念头”。
“我……我不明白。”她老实承认,在这种存在面前,任何伪装都是徒劳。
“很简单。”他踱了半步,靠近巷子一侧斑驳的墙壁,用一根还算干净的手指,轻轻抹过墙上的一道陈年污迹。污迹并未消失,但在他指尖划过的路径上,颜色似乎淡去了一些。“这墙上曾有孩童涂绘,如今只剩模糊印记。我并未铲掉墙壁,只是让‘涂鸦’这件事,变得无关紧要,渐渐被遗忘。”
他收回手指,看向贾珏馨:“刚才那几人,心中的‘恶念’与‘贪欲’太过喧哗,如同刺耳的噪音。我并未伤他们性命,只是伸手进去,将那几个吵闹的‘机关’,轻轻关掉了。”他做了一个微小的、旋转的动作。“剩下的,便是清净。”
贾珏馨倒吸一口凉气。这比喻太过骇人,却又无比精准。他竟能将人的心念视作可以调节的器物!
“所以……你抹去了他们为恶的念头?”她努力跟上这超乎想象的逻辑,“那他们……从此便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他那张几乎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清晰的涟漪。不是赞许,也不是肯定,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些许悲悯,又混合着近乎冷酷的洞悉的笑容。
那笑容很浅,却让贾珏馨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小娘子,”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古老的疲惫,“我关掉的,只是他们想欺行霸市的那个‘念头’。如同摘下一片被虫蛀的叶子。”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巷子,望向了更远处喧嚣的市集,望向了整个隆江郡,乃至整个天下。
“旧树蠹根深固存,新枝病叶又添痕。”
话音落下,巷外市井的嘈杂声、叫卖声隐隐传来,仿佛在为他这句诗作着冰冷的注脚。
贾珏馨品味着这诗句,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在她心中划過,照亮了某种令人绝望的庞大真相,似是抓住了什么,却又如掌中细砂转瞬即逝。
但这光芒太刺眼,她尚不及深思,那积压的仇恨与委屈已如岩浆般喷涌而出……
她抬起头,眼中不再是纯粹的茫然与震惊,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
“你……你有这样的本事,”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那你能不能……帮我找到灭我满门的仇人?帮我……报仇!”她向前踏出半步,一手拽紧破烂的裙褶,一手沾满灰与垢的指甲要嵌入掌心,仿佛要抓住眼前这唯一的希望,“只要你帮我,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奉献一切?她如今除了一条捡回来的命,还有什么?
他闻言,并未露出丝毫意外或鄙夷的神情,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平静地回望着她,仿佛早已看穿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
“哦?”他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纯粹的、不含嘲讽的探究,“你,能给我什么?”
贾珏馨哑然。
是啊,她能给他什么?
财?他若有心,富可敌国亦非难事。
权?他弹指间便能让人忘却自我,尘世权柄于他恐怕如同儿戏。
美色?她此刻狼狈如乞儿,即便盛装,在这等存在眼中,红粉或许真的只是骷髅。
她搜刮着空空如也的自己,发现自己竟连一件可以称之为“筹码”的东西都找不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比饥饿和寒冷更甚。
见她沉默,他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像是在等待一个早已知道的答案。
贾珏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复仇的狂热中冷静下来一丝。她捕捉到了他问题背后的关键——他并非拒绝,而是在引导她认清现实。
“我……不知道仇人是谁。”她终于承认,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屈辱和不甘,“那晚……他们像仙人,又像恶鬼……我甚至看不清他们的袍色……”
他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我早就知道”的倨傲,但也丝毫没有要主动提供线索的意思。他那沉默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回答:我知道,但你没有代价换取这个答案。
一股强烈的、感性的冲动涌上贾珏馨的喉咙——她想扑上去抓住他的衣襟嘶吼,想用尽一切办法逼他说出来!凭什么他知道却不告诉她!凭什么他要这样冷静地看着她痛苦!
但理性,那属于“贾府女公子”的最后一丝体面与智慧,如同冰水般及时浇下。
且不说她能否碰到他的衣角,单是想起他方才让那几个恶霸“安静”下去的方式……她若真的“吵”到了他,下场恐怕不会更好。那股源自绝对力量差距的寒意,让她沸腾的血液瞬间冷却。
更重要的是,他既然不图她的身体,不图她任何世俗意义上的拥有物,却依然向她发出了“治世间病”的邀请。
这本身,就是一个她无法理解的、巨大的谜团,却也可能是她唯一的出路。
跟着他。
成为他的……同伴?
或许,只有走到他所在的高度,才能看清覆灭贾府的黑手究竟藏于何处。
或许,只有拥有他那样的力量,才能真正谈得上“复仇”。
或许,这条看似迂回的道路,才是唯一通往仇敌的路径。
内心的挣扎如同风暴,最终缓缓平息,留下了一片带着痛楚的、冰冷的清明。
她抬起头,眼中的狂热与绝望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却又带着孤注一掷决绝的平静。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我……跟你去。”
她没有再追问仇人是谁,也没有再承诺奉献什么。她只是接受了那个最初的、也是最诡异的邀请。
他看着她眼中情绪的变幻,从炽热到冰冷,从冲动到决断,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类似于“玩味”的微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朝着巷子更深的阴影处,迈开了步子。
贾珏馨最后看了一眼巷口的光明,以及那象征着过去一切繁华与痛苦的市集喧嚣,然后攥紧了拳,抬脚跟上了前方那邋遢而莫测的背影。
第一步踏出,旧日贾珏馨,已如身后巷口的微光般,被她决绝地留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