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些个沉甸甸的话题哑然后,贾珏馨也不再言语许多,趴在栏楯上埋头小憩了会。
至暮色四合,骡车终于在尘土飞扬中驶入了西山镇。
镇子比贾珏馨想象的要大,却毫无生气。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着煤灰与铁锈的腥涩气味,远处的山体在黄昏中显出被啃噬过的嶙峋轮廓,沉闷而有规律的凿击声仿佛就敲在人的心口上。
车夫在一家挂着破旧酒旗的食肆前停下。“二位,到了。这‘老孙头食肆’价钱实在,吃食也还干净。”
望着食肆里人声嘈杂,挤满了刚下工的矿工和往来歇脚的行商。
汗味、土腥味、劣质酒气和食物油腻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贾珏馨下意识地蹙了蹙眉,这与她过往任何一次“体察民情”的经历都截然不同,这里是扑面而来的、不容置疑的生存实感。
他寻了张靠里的角落方桌坐下,贾珏馨跟在他身后,像个随身丫鬟。只是店家跑腿上来一瞅,见他那身破落妆造,挤出嫌弃的眉头。
只在年轻的跑堂小哥还未说出话头,刚张了嘴,他便排出约莫十几枚铜板,点了最简单的汤饼。
上了餐,贾珏馨小口吃着那寡淡却温热的食物,每次吞咽都好似入口苦药。
但很快,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邻桌吸引。
那桌围着四五个赤着上身、皮肤被煤尘浸得哑黑的矿工,面容蜡黄,眼窝敷着黑圈,鼻梁两侧挂着黑点。
他们不像在享受休憩,更像是在借酒冲刷疲惫。其中一个的汉子,嗓门最大,带着股愤懑,将碗里的劣酒一饮而尽。
“娘的,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他重重放下碗。
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眼神浑浊的矿工,有气无力地接话:“熬着吧,还能咋的?咱这命,天生就是埋在地底下的。”
“我是替石头憋屈!”那汉子猛地一拍桌子,引得周围几桌人都瞥了一眼,又见怪不怪地转回头去。“好好一条汉子,说废就废了!家里婆娘娃娃张着嘴等食,往后可咋活?”
一个相对沉稳些的矿工压低声音:“冯把头也算……仁至义尽了,好歹垫了药钱,没把人直接扔出来。”
“垫药钱顶个屁用!”火爆汉子梗着脖子,“那《工律》上白纸黑字写的伤残抚恤呢?几个月了,毛都没见着一根!”
老矿工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抚恤?你见哪个把头愿意在自己账本上记一笔‘重伤’?那不是往自己脸上抹黑,断自己往上爬的路么?上报?我看悬。拖吧,拖到你认命,拖到你全家饿死,这事儿就算了了。”
“听说李三媳妇前几天又去镇上找刘书吏了,还不是被三言两语打发回来?官字两个口,咱说得过谁?”老矿工添了一句,语气里全是认命的麻木。
……
贾珏馨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顿住。
她听得并不十分真切,不由自主地看向对面的他。
而他正慢条斯理地吃着汤饼,仿佛周遭的一切嘈杂、愤懑与绝望都与他无关。
他招呼了跑堂的小哥,要了两碗酒,其中一碗推至贾珏馨身前。
“我……我不会饮……酒。”贾珏馨有些失措地说着。
他也并未劝饮,只收回了那只碗随后一饮而尽。
“我们,现在去何处?”
小镇的街景逐渐被昏暗笼罩,夜间也不大可能再上路。贾珏馨疑惑的望着他那无神无色的面容。
只是他并未如愿以偿地答话,结了食钱,也未唤贾珏馨,便径自离了食肆。
贾珏馨立即跟在其后,欲追问“现在去何处”,可又给咽了回去,只得默默跟上那袭在暮色中更显模糊的背影。
他在小镇纵横交错、污秽不堪的巷道里穿行,脚步没有丝毫迟疑,仿佛对这里的格局了如指掌。
七拐八绕之后,竟停在了一家挂着“好运来”旧木匾的客栈前。
这客栈看起来比食肆稍好些,至少门面完整。
刚踏入客栈门槛,柜台后的掌柜便皱起了眉头,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他那一身难以蔽体的破旧衣衫,手已经不耐烦地挥了起来:“去去去!要饭到别处去,这里不是善堂!”
他脚步未停,仿佛没听见那驱赶,只走到柜台前,手一扬,几串铜钱“叮当”落在柜面上,声音清晰,掷案有声。“两间房,再备热水。”
掌柜的愣了一下,看了看钱,又打量了一下他跟在后头、虽衣着粗布却难掩清韵的贾珏馨,脸上的鄙夷迅速被一种精明的探究取代,嘟囔着“早说嘛”,手脚麻利地登记,递过两把系着木牌的钥匙。
房间在二楼,狭窄却还算洁净。
贾珏馨在自己的房里站定,茫然地看着那一床一桌一凳,陈设质朴,只足栖息。她坐到床边,纤细的手指揉捏着粗糙的面麻被褥,能清晰地感受颗粒在指头上滑动的触感。
使得她不自觉地回想起闺房中质地柔软犹如肌肤的罗套,一瞬的恍惚将她拉入到了追忆中去;她坐在泛粉印白的床沿,嗅着清雅的香,望着书柜前摆放着的琴,燕雀落在院外的啁啾。
不多时门外便响起了伙计送热水的叩门声。她回到现实的景色中,急忙起身,将盛满热水的木桶和洗漱用具提了进来。
待伙计下楼,贾珏馨刚关上了房门,对面便传来了一声唤,“把这身给洗了。”贾珏馨愣了下,觉得似乎是他在对自己说的,打开房门一看,只见到地上那堆泥泞板结几乎能立起来的破烂衣物。
他关着房门,能听到对房的水流声与擦拭声,独留贾珏馨站在门口,看着地上那堆散发着汗臭、尘土以及说不清道不明气味的衣物,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让她……洗衣?
一种混杂着荒谬、委屈和淡淡恼怒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贾府千金,隆江郡有名的才女,如今竟要为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浆洗衣衫?
这比行乞更让她感到一种身份的颠覆与羞辱。
他明明有那般莫测的本事,为何在这些琐事上……她攥紧了拳,指尖掐得掌心发白。
可她能拒绝吗?拒绝之后呢?离开他,回到那破庙或者街头,面对更不堪的境遇?
种种念头在脑中翻滚,最终都化为一缕无声的叹息。
她认命地弯腰,屏住呼吸,用两根手指极其嫌弃地拈起那堆脏衣,快步下楼。
“掌柜的,何处……可以洗衣?”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掌柜的从账本后抬了抬眼皮,往后面努了努嘴:“后院,井边有蓄水池,石案是现成的。”
后院比前堂更显破败。暮色已深,只有一点微光在池中荡漾。
贾珏馨到那池边,将脏衣扔在石案上,对着那堆污秽发愁。
她何曾亲手做过这个?往日在家中,莫说洗衣,便是弄皱了一条帕子,也有丫鬟立刻接过。
她回忆着依稀见过的仆妇洗衣的场景,笨拙地打水,倒入木盆,又将衣物浸入。
冷水刺骨。
她伸手去揉搓,那布料硬得像牛皮,污渍纹丝不动。
该用什么?她四下张望,看到角落有些灰白色的块状物,她拿起一块,学着记忆里的样子就要往衣物上抹,却在片刻后感到掌心发热,火辣生疼,吓得她立马甩开那白色之物。急忙地把舀出清水往掌中泼洒。
这阵手忙脚乱后,她才想起石案边上放着的几颗土黄色团球,似乎与记忆中仆人洗衣时放在木盆边的物类似。
那真是洗衣之物吗?可外观怎样瞧着都像一团裹着麸糠的……那词她不愿去作想。
只得去信这洗衣案边的不可能是那东西,于是怯怯地两指夹起一坨,捏了捏很是夯实。
她试着往衣物上揉搓,就算是坨脏东西,也算报了这洗衣之辱。但很快就出了泡沫,紧接着那土黄团块宛如泥鳅,滑溜溜的,几乎快拿捏不住。
水花溅湿了她的粗布裙摆和鞋面,冰冷黏腻。
她咬着唇,一遍遍用力揉搓,手指很快被粗糙的布料和冷水浸得发红、发僵。
额角沁出了细汗,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这种陌生而费力的劳碌。
她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学徒,在与最基础的生存技能搏斗。
那衣衫上的污渍,仿佛不只是泥土,更是她跌落的整个过往,沉甸甸的,难以涤荡。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月色清辉淡淡洒下,她才勉强将那堆破烂揉搓出些本色,拧干,抖开,晾在院中拉起的一根麻绳上。
水珠滴滴答答落下,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湿痕。
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房间,连房中那盆已经凉透的水也无力处理,几乎是瘫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手指火辣辣地疼,腰背酸软,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污垢的涩味。带着满腹的委屈与身体的极度疲惫,她沉沉睡去。
……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贾珏馨便被一阵尖锐的女声哭喊吵醒。
“我家石头的赔偿金到底是不是你们给吃了!”
声音凄厉,饱含绝望,穿透了客栈单薄的木板壁,清晰地钻入耳中。
贾珏馨吧唧着嘴,还想要继续遁入梦乡,只是那凄厉的哭喊声愈发响亮,吓得她一个激灵,从陌生的床榻上坐起,睡意全无。
是昨夜食肆里听到的那个名字……石头?的矿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