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有如此之恶的人。
这念头刚升起,便被她自己否定了。是冯把头一人之恶吗?那套“事故连带之责”的罚银规矩,那些推诿扯皮、畏惧考绩的官吏……他们每一个人,似乎都只是在这张无形的巨网中,为了自保而做出了最“合理”的选择。可这“合理”的结果,便是王石头一家被静静地碾碎在这规则的缝隙里,无人问津,连怨恨都找不到一个确切的仇敌。
他站在一旁,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仿佛眼前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早已预演过无数次的庸常悲剧。直到那几位工友嗫嚅着告辞,带着复杂的神情离去,破败的土屋内重新只剩下绝望的夫妻与角落里惊恐的孩子。
他这才微微侧首,对贾珏馨淡淡道:“看够了?”
那平淡的语气,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贾珏馨心中积郁的无力与悲凉。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他,再次落在那昏暗炕榻上,落在王石头灰败的脸上,落在那妇人依旧无声流淌的泪痕上。
一股灼热的气流冲上她的喉咙。
她跟着他沉默地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矮房,重新踏入巷弄。午后的阳光勉强穿透煤尘,落在斑驳的土墙上,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绝望。
方才屋内的一切,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眼底。
走到巷口,他脚步未停,似乎这小镇、这人间的苦痛,于他不过是一阵过耳的风。
贾珏馨却猛地停下了脚步。
“等等。”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决,在这空旷的巷口显得格外清晰。
他驻足,回身看她,脸上依旧是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漠然。
贾珏馨攥紧了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仰头直视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她不再问“这是病吗”,也不再困惑于“为何会如此”。
一种更原始、更纯粹的动力,在她胸中翻涌。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那笔抚恤金,得发下来。”
这不是商量,不是疑问,甚至不是恳求。
这是一个宣告。
是她目睹了绝对的不公与绝望后,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最直接的欲望。
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拂动她粗布的裙摆。
她站在那里,目光灼灼,仿佛将全部的生命力都凝聚在了这一句祈使之中,等待着来自更高维度的回应。
他看着她。
目光在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在她那双燃烧着纯粹“想要”光芒的杏眼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权衡,只有一种未被世俗规则完全玷污的、近乎本能的善意与执拗。
他嘴角那丝惯常的、带着玩味与疏离的弧度,似乎几不可查地柔和了微毫。
不是感动,更像是一个顶级的琴师,看到了一根恰好能拨动出绝妙音色的琴弦。
“如你所愿。”
他没有询问任何细节,没有制定任何计划,只是平淡地吐出这四个字。
仿佛她要求的不是撬动一个僵死的官僚系统,而只是摘取路边的一朵野花。
随后,他做了一件极其寻常又极其诡异的事。
他的目光越过贾珏馨的肩头,投向了小镇中央,那象征着权力与规则的官衙方向。
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拇指轻轻一捻,仿佛在指尖揉碎了一粒看不见的尘埃。
然后,他对着那片虚空,将那不存在的碎屑,轻轻一吹。
没有光华万丈,没有风雷涌动。
只有巷口的风,似乎在这一刻,极其短暂地停滞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流动。
但某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在这无声无息的一吹之下,他的眼眸中似闪烁着不属于此刻光景的画面:
县衙户房那堆积如山的卷宗里,一份关于西山镇矿工王石头工伤抚恤的、被压在最低下、墨迹几乎被灰尘覆盖的陈旧呈报文书,其边角极其轻微地卷翘了一下。恰在此时,一名平日里最是懒散、只求无过的老书吏,正端着茶壶路过,目光无意中扫过,竟鬼使神差地觉得那份卷宗摆放得“有碍观瞻”,顺手将其抽出,本想扔到更不显眼处,手一滑,却使其落入了旁边“待复核”的公文篮中。
官办医馆里,那位因医术平庸、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坐堂大夫,正准备像打发叫花子一样,将再次前来恳求验伤的王石头妻子赶出去。话未出口,他脑中却莫名闪过自己年轻时也曾有过的、一丝微不足道的济世情怀,以及一股没来由的、担心此事若闹大会影响自己考评的心悸。到了嘴边的呵斥,变成了一声不耐烦的“去那边等着!”
而最重要的,是那个关键人物——镇上具体经办此事的刘书吏。他此刻正坐在值房里,盘算着晚上去哪处相好家喝花酒。忽然间,一阵毫无来由的烦躁感攫住了他。那些平日里可以视而不见的积压案件,此刻仿佛变成了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他想起了王石头那件事,冯把头前几日送来的那点“辛苦钱”突然变得有些烫手。一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了结以免后患”的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罢了,”他嘟囔一句,“明日……明日就催问一下矿场那边,赶紧把手续补齐。”
这一切的发生,无人察觉异常。
老书吏只会觉得自己今天手滑;坐堂大夫会归因于自己一时心软或状态不佳;刘书吏则会认为这是自己“突然”的勤政或谨慎。
所有推动事件前进的力量,都仿佛源自他们自身的“一念之差”。
规则的齿轮,被那无形的一口气悄然吹动,开始发出艰涩、缓慢,却终于向前转动了一格的“咔哒”声。
他放下了手,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
“走吧,”他对贾珏馨说,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此间事了。”
贾珏馨并不知道在那一刻之间,千里之堤已因她一言而始于蚁穴。但她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感受着巷口似乎并无不同的风,心中那份焦灼的决绝,竟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朦胧的信任。
“就这样……解决了吗?”她未知发生了什么,只是默默跟上他的脚步。
他没有回答。
答案,已在他那双映照过未来的深潭之眸中。
小镇的轮廓在他们身后渐渐模糊,而那被悄然拨动的命运之弦,其微弱的余音,正开始在这片污浊的空气里,荡开一圈无人知晓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