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西山镇那弥漫着煤灰与绝望的空气,官道两旁的景致渐渐开阔起来。虽仍是黄土荒丘,稀稀拉拉的杂草顽强地从石缝间探出头,远处天际线的山峦轮廓也显得柔和了些许。
贾珏馨默默跟在那个背影之后,脚步却比往日轻快几分。
昨日那破败土屋中的绝望景象依旧压在心头,但一种奇异的、微小的雀跃感,如同石缝里的草芽,悄悄钻了出来。
是她,开口说出了那句“得发下来”;然后,他回应了。
尽管她完全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一种朦胧的预感告诉她,王石头一家,或许真有了一线生机。
这种感觉很陌生。
不再是那个被动承受命运、连自身温饱都需仰仗他人的流乞,而是……仿佛她也能凭借自己的意志,在这沉重的世间,撬动一丝微澜。
她甚至不敢深想这念头,只是任由那点隐秘的“窃喜”在心湖里荡漾,映得这荒芜的景色,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依旧走在前面,不言不语,仿佛身后之人心绪的些微波澜,与拂过耳畔的风并无不同。
就在贾珏馨几乎要沉浸在这短暂的、近乎错觉的“掌控感”中时——
异变,骤生。
没有任何预兆,天地间的光线猛地一暗。
不是乌云蔽日那种渐进的昏暗,而是像有人瞬间掐断了光源,又立刻松开。
眼前的世界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如同黑夜里一盏熄了火又快速点燃的灯。这过程短暂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随之而来的死寂,却真实得令人心悸。
风,停了。
虫鸣,鸟叫,乃至远处隐约的车马声,所有属于尘世的声响,在这一刻被彻底抹去。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琥珀,将她包裹其中,连呼吸都感到一种无形的滞涩。
贾珏馨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惶然四顾,景色依旧,荒丘、土路、杂草……一切看上去都与片刻前无异,却又处处透着一种剥离了生气的、虚假的宁静。
然后,她看见了。
就在前方不远,官道的中央,空间像是水面的倒影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微微荡漾、扭曲了一下。
下一刻,一个人影就那样突兀地“浮现”了出来,仿佛她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方才无人能看见。
那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
第一眼望去,贾珏馨便被对方那极其古怪的穿着攫住了目光。
她里面穿着一套……贾珏馨从未见过的、剪裁无比利落甚至堪称凌厉的衣裤,紧贴身形,勾勒出矫健的曲线,质料光滑得不像寻常布帛。
而在这身奇装异服之外,她竟随意地披着一件看起来颇为厚重、带着野性气息的皮质大氅,松松垮垮地搭在肩头,与其说保暖,不如说更像某种……战利品,或是标识。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脸上覆盖着的一道纯黑布条,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双眼。一个……盲女?可她那精准“面对”着他们的姿态,以及布条下方挺翘的鼻梁和紧抿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玩味弧度的唇,却散发着绝非盲人所能有的、极度危险的洞察感。
她手里捏着两把……像鞋的形状,漆黑而反着光亮的物器,缓缓抬手,分别指着贾珏馨以及一旁的他。
他甚至没有回头确认贾珏馨是否安全,手臂已极其自然地向后一揽,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完全护在了自己身后。
贾珏馨撞在他不算宽阔、却在此刻显得异常稳固的背脊上,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
他居然在紧张?贾珏馨能感受到他此刻流露出的不同往常。
那蒙眼女子的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她收回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披风下的胯部,姿态放松得像是来郊游,却带着一股掌控全局的慵懒压迫感。
“哟,”一个清亮、甚至带着点懒洋洋腔调的女声响起,打破了这凝固的死寂,“可算是让我逮着你了。”
她手里那把像鞋拔子般漆黑反光的古怪物器,依旧稳稳地指着二人的方向,姿态随意,却带着锁定的精准。
他没有回应她的招呼,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炫耀新玩具。片刻后,他才淡淡开口,点破了对方的身份:
“‘眼’。你家主人睡醒了,派你出来遛弯?”
那被称为‘眼’的女子嘴角一撇,似乎对他的称呼很不感冒。“少来这套。她睡不醒,跟我出来溜达有什么关系?”她晃了晃手中的“鞋”,“你在这儿玩得挺花啊?用那些……不属于这里的颜料,在别人的画布上乱涂乱画,很过瘾是吧?”
贾珏馨在他身后屏住呼吸,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颜料?画布?她只感觉那蒙眼女子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满?
“路过,看见脏东西,顺手擦了。”他的回答依旧简短,带着一种理所当然。
“顺手?”
“眼”嗤笑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脆,也格外刺耳,“你那叫‘擦’?你那叫把画布都快捅穿了!规矩懂不懂?这里的颜料随便你用,可你偏要自己带外域的墨来泼洒——这叫破坏公物,大叔!”
她的话语出奇地跳脱,甚至带着点街头混混般的蛮横道理,与她那神秘诡异的形象形成强烈反差。
“规矩?”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谁的规矩?”
“我的规矩!”
“眼”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胸脯,虽然被蒙着眼睛,但那姿态活像个维护地盘的大姐头,“我看着这片儿,就得按我的规矩来!你那种玩法,不行!”
他似乎觉得有些无趣,微微摇头:“所以?”
“所以?”
“眼”歪了歪头,用那漆黑的“鞋”隔空点了点他,“给你长个记性。这片灵阵,就是教训。放心,打不死你——”她拉长了语调,带着一种恶劣的玩笑意味,“但会让你很——难受!”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身上那股懒洋洋的气息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实质的、冰冷刺骨的战意。
那两把“鞋”前端,开始汇聚起令人心悸的、纯粹而耀眼的白光。
“眼”的话音还在凝固的空气里回荡,她的身影已从原地骤然模糊。
他轻轻拍了一下贾珏馨,就见贾珏馨身体漂浮起来,迅速地飞?不如说是平移至百米之外。
他们二人已经开始了。
那“眼”不是高速移动留下的残影,而是更诡异的、仿佛被橡皮擦从现实中局部擦除,又在另一处瞬间重新描绘。
贾珏馨甚至来不及眨眼,就听到一连串密集如暴雨敲打琉璃的脆响在自己耳边炸开——叮叮叮叮!
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来自前后左右,来自头顶,甚至来自脚下的地面!无数道凝练至极的纯白光束,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从虚空中各个刁钻的角度喷射而出,瞬间将他所在的位置彻底淹没。那不再是射击,而是编织一张立体的、绝对致命的死亡之网。
他没有移动。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光束的来源。只是在那毁灭之网及体的前一瞬,微微蹙眉,仿佛嫌恶周遭的喧嚣。
“静。”
一个字吐出。
那漫天尖啸、撕裂空气的爆鸣声,戛然而止。
并非灵子光束消失,它们依旧狂暴地冲击着,撞击着……却像是在演一出荒诞的哑剧。
所有的声音,包括光束破空声、能量撞击声,都在触及他周身三尺之内时,被彻底“抹去”了“声音”这一概念。
极致的动,与极致的静,形成了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反差。
紧接着,他抬起右手,对着左侧某处空无一物的虚空,轻轻一拂袖。
“散。”
那里,一道刚刚凝聚成形、散发着束缚与重压之力的淡蓝色灵阵,符文尚未完全亮起,便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无声无息地瓦解、湮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啧。”
“眼”的身影在十几丈外浮现,撇了撇嘴,“真麻烦,不过枪到是真比杖更好使。” 她似乎毫不在意攻势被化解,双手那两把流线型的灵能枪械再次亮起。
这一次,不再是散射的弹丸。双枪枪口汇聚起令人心悸的灼目光芒,随即,两道水桶粗细的纯白射线如同神罚之剑,带着湮灭一切的气息,瞬间贯穿虚空,直射而去!所过之处,附近的空间都微微扭曲,显示出其蕴含的恐怖能量。
他依旧没有闪避。面对那足以蒸发山丘的射线,他只是平静地伸出了一根手指,指尖点向射线的前方。
“折。”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那两道毁灭射线在触及他指尖前方寸许之地时,竟如同撞上了一面绝对光滑、无法理解的棱镜,毫无道理地发生了偏折,以更狂暴的姿态,擦着他和贾珏馨的身体,轰向了后方远处的荒丘!
“轰!!!”尽管声音被抹去,但那能量的冲击和地面的震动依旧传来
远处,两座土丘的上半部分在无声中化作漫天飞扬的尘埃。
“喂!你耍赖!”
“眼”不满地叫了一声,身影再次闪烁消失。
下一瞬,她竟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他的正上方,踏空而立,双枪合一,枪口凝聚起一颗不断迅速压缩、内部闪烁着毁灭雷霆的暗色光球——其散发出的能量波动,让整个空间都开始剧烈震颤。
“试试这个!”
那暗色光球脱离枪口,初始只有拳头大小,却在坠落过程中瞬间膨胀为一座房屋般的巨大能量体,如同坠落的黑色太阳,带着碾压一切的终极威势,轰然落下!以绝对的能量进行最粗暴的毁灭性打击。
面对这避无可避的一击,他终于动了。
他第一次抬起了双手,在胸前虚拢,做了一个如同怀抱虚无的动作。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贾珏馨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变得愈发幽深。
“归无。”
他轻声说道。
那碾压而下的、足以将方圆数里夷为平地的能量,在触及他虚拢的双手之间时,没有爆炸,没有冲击,甚至没有光芒逸散。
它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一座冰山滑入了温暖的海域,以一种违反所有能量守恒定律的方式,规模急剧缩小,亮度迅速黯淡,就在贾珏馨的眼前,从那房屋大小,缩至磨盘,再到脸盆,最终,在他掌心之间,化为一点微不可查的星光,闪烁了一下,便彻底湮灭无踪。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
“眼”轻盈地落回地面,沉默了片刻,蒙着眼的脸微微偏向他的方向。
“果然,常规手段对你没用。”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沮丧,反而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验证感,以及……一丝被点燃的兴奋。
他缓缓放下手,姿态依旧从容,但贾珏馨敏锐地察觉到,他呼吸的韵律,比平时微不可查地急促了那么一丝。
“你的‘无限’,似乎也并非真正无限。”他淡淡开口,点破了对方攻势下的本质,“至少在此地,并非如此。”
“眼”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咯咯笑了起来,那笑声在死寂的灵阵中回荡,带着几分妖异。
“被你看出来啦?没办法,带着‘眼罩’呢,总得省着点用。” 她说着,一只手再次缓缓抬起,伸向了脸上那道纯黑的布条。
“不过,热身运动……也该结束了。”
她的手指,轻轻勾住了布条的边缘。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攻击都更加令人灵魂战栗的、仿佛直面世界根源规则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贾珏馨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他之前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神,也终于在这一刻,凝聚起了一丝真正的……
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