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层洗不净的尘垢。
贾珏馨是被腹中的饥饿感唤醒的。昨日那顿粗糙的晚饭根本没吃几口,此刻胃里正隐隐作痛。她推开客栈的窗,带着灰尘和潮湿气息的凉风灌了进来,也送来了城外工地那隐约却持续不断的号子与夯土声。
二人下楼,客栈提供的朝食依旧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和粗粝的杂粮饼。贾珏馨看着饼上清晰的麸皮纹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掰了一小块,就着稀粥,艰难地咽了下去。饥饿,终究是比挑剔更强大的本能。
出了客栈,他并无明确目的,只是沿着县城的主街信步而行。
贾珏馨跟在他身侧,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街边售卖包子和热汤面的小摊吸引,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她摸了摸怀中那几个所剩无几的铜板,轻轻叹了口气。
正走着,前方一阵骚动吸引了她的注意。只见几个穿着号服的官差,正推搡着一个瘦骨嶙峋的汉子。
那汉子脚步虚浮,面色蜡黄,嘴里不住地哀求着:“官爷……官爷饶命,小的实在是没力气了,就歇一会儿,就一会儿……”
“没力气?”为首的官差眼睛一瞪,手中的水火棍毫不客气地戳在汉子胸口,将他捅得一个踉跄,“别人都能干,偏你娇贵?林大人仁政,给你们活路,不是养你们这些懒汉的!再偷奸耍滑,今日的工酬券就别想了,等着饿肚子吧!”
说罢,不等那汉子再分辩,旁边一个官差扬起手中的皮鞭,带着破空声,“啪”地一下抽在那汉子背上。
汉子惨叫一声,背上瞬间多了一道血痕,疼得蜷缩在地,不住抽搐。
周围的行人匆匆走过,大多只是漠然地瞥上一眼,便继续赶路。
偶有驻足者,也只是低声议论。
“又是这王老五,三天两头喊累。”
“可不是么,官家肯给机会,自己不争气,怪得了谁?”
“按劳分配,天经地义,懒骨头就该打!”
贾珏馨的心猛地揪紧了。那声清脆的鞭响,像是抽在了她自己心上。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他,却见他只是淡淡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发生的不过是街边最常见的景象。
“他们……他们怎么能打人?”贾珏馨的声音带着一丝愤怒和不解,“就算偷懒,也不能……”
“看到了?”他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目光从那个挨打后挣扎着爬起来的汉子身上移开,落在贾珏馨脸上,“你想看的‘仁政’,这便是其中一面。”
贾珏馨一时语塞。昨日听闻的溢美之词与眼前赤裸的暴力形成了尖锐的冲突,让她心绪纷乱。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一条僻静的小巷。
贾珏馨连忙跟上。巷子深处,他停下脚步。
“耳听为虚,眼见亦未必为实。”他背对着她,声音平静无波,“你想知道那‘仁政’之下,究竟是怎样的滋味吗?”
贾珏馨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
“好。”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随即,贾珏馨感到一股温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笼罩了自己,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她脸上、身上轻轻拂过。她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裙变得更加破烂,沾满了污渍和尘土。
伸出手,原本还算细腻的皮肤变得粗糙,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她摸了摸脸颊,触感也变得陌生,颧骨似乎更高,皮肤也更粗糙。
而他,也变成了一个面色黝黑、满脸风霜、沉默寡言的糙汉模样,身上的破旧衣服与他此刻的气质奇异般地契合。
“这是?”她感到不可思议地望着自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难不成这所谓的“感受是怎样的滋味”是要亲自亲身体验?
“走吧,”糙汉模样的他开口,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沙哑,“去领教一下,何为‘以工代赈’。”
贾珏馨有些迟疑地呆在原地,但很快……
既然要体验一番,那就走上一遭吧!她为自己暗自打气,便与他而去。
他们混入了从各个窝棚中涌出、走向工地的人流。
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在这庞大的流民群体中,两张陌生的、卑微的面孔,引不起任何注意。
工地上,景象远比在远处观望时更具冲击力。
监工们手持皮鞭,在高处来回巡视,目光锐利如鹰。
难民们被分成若干队伍,有的在奋力夯土,号子声沉闷而压抑;有的在挖掘壕沟,泥土被一锹一锹地抛上来,汗水混着泥土糊满了脸庞;有的则在搬运沉重的石料,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
他和她被分到了夯土的队伍。巨大的石夯需要数人合力才能拉起,再重重砸下。
贾珏馨学着旁人的样子,将粗糙的麻绳勒在瘦弱的肩膀上,随着号令用力。
只一下,那沉重的力道就几乎将她拽倒,粗糙的麻绳摩擦着肩膀,火辣辣地疼。
他就在她旁边,动作却出乎意料地熟练、协调,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
沉重的石夯在他手中很是轻巧,每一次起落都精准而高效。
贾珏馨咬着牙,拼命地跟上节奏,只觉得肺部像是破风箱般嘶哑,手臂和肩膀的肌肉酸痛欲裂。
就在这时,她因为力竭,动作慢了一拍,石夯落下时偏离了位置。
“那边的!丑丫头!没吃饭吗?!”监工的厉喝声立刻传来。
贾珏馨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黑影带着尖锐的破空声袭来——
“啪!”
鞭子结结实实地抽在了她的后背上。
剧烈的疼痛瞬间炸开,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过,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她痛呼一声,踉跄着扑倒在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委屈和期盼,望向身旁的他。
可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仿佛在说“是你自己想要体验的。”
他依旧稳稳地拉着麻绳,配合着其他人,将石夯再次拉起,砸下。
仿佛刚才那声鞭响,那声痛呼,与他毫无关系。他的侧脸在汗水和尘土覆盖下,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专注。
那一刻,贾珏馨的心比后背更疼。
为什么?他明明有能力阻止的!为什么他如此冷漠?
而其他难民,像是已经习惯了这些事,只向她这边投来了带着些许怜悯的目光,却又麻木地继续做着本份的事。
委屈、愤怒、疼痛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要哭出声来。
与之前,无知的她相距的时辰甚至不过四刻,她现在只感到后悔。
只怪他也没说清是这么个“亲身体验”。更气自己明知道是要亲自体验难民后还在那一刻兴致勃勃地勇气。
但周围麻木而疲惫的面孔,监工虎视眈眈的目光,都让她死死咬住了嘴唇,将呜咽声咽了回去。
她挣扎着爬起来,重新抓住那根粗糙的麻绳,肩膀上的疼痛和后背火辣辣的鞭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里的残酷。
终于熬到了收工的时辰。天色已经彻底黑透。所有人都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的躯壳,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发放食物的地方。
长长的队伍缓慢移动着。轮到贾珏馨时,她领到了一碗浑浊的、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粥,和两个比她拳头还小、颜色黑黄、入手硬得像石头的粗面馍。
她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几乎是抢过食物,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粥。
“咳!咳咳!” 沙砾摩擦着喉咙和牙齿,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这才发现,这粥里,竟然掺了大量的沙子!
她愕然看向周围,却发现其他难民对此似乎早已习惯,只是默默地将粥水连同沙子一起咽下,或是小心地将馍掰碎,泡在粥里,试图让它软化一些。
“为……为什么里面有沙子?”她忍不住问旁边一个面色枯槁的老妇。
老妇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麻木地说:“防着呢……防着不是灾民的人,也来骗这口吃的……掺了沙,他们就不来了……”
贾珏馨怔怔地看着手里那碗浑浊的粥,和那两个能砸死狗的馍。
这就是一天超过六个时辰高强度劳动换来的“赈济”?维持着人不被饿死的最低限度,甚至还掺杂着侮辱。
她转过头,想在他脸上找到一丝与自己相同的愤慨。
他却只是平静地喝着那碗掺沙的粥,仿佛在品尝什么寻常之物。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沉默吞咽的难民,掠过远处灯火依稀的县城,深邃得让人看不透。
贾珏馨突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这不仅仅是辛苦,不仅仅是疼痛。
这是一种被精心设计、被“理性”计算过的……消耗。
她端着碗的手都在颤抖,那是愤怒。她只想将碗狠甩地面,让那些个监管劳役的的人也来品尝品尝这些个吃的,到底是不是人吃的!